天佑三年,十一月末至十二月,河北东路,大名府境内。
风雪成了这个冬天永恒的主题。官道、田埂、村落,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呵气成霜,滴水成冰,连平日里最活跃的野狗都蜷缩在窝里,不愿外出。然而,在这片酷寒的寂静之下,一场席卷大名府三州二十余县的土地清查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与力度,悍然推进。
陈忠和将自己化作了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自那日雪野尸案后,他仿佛将所有的悲愤与压抑都转化为了推进清查的决绝动力。他不再过多纠结于已移交司法的命案——那不是他当下的主战场,过度介入反会授人以柄,分散精力。他的目标明确如刀:在年关之前,将大名府境内所有被侵占的官田、屯田,特别是父亲当年倾注心血的壮城军垦田,全部厘清、收回!
大名县作为首站,因其临近府城,田亩档案相对齐全,加之宗泽坐镇带来的威慑,清查推进得异常迅速。陈忠和将随行的吏员与禁军混编成数个小组,手持新旧图册,冒着风雪,逐村逐屯,重新勘界立碑。面对铁证,大部分中小地主虽心有不甘,但见钦差旗帜飞扬,禁军甲胄森然,也只能咬牙认栽,乖乖交出地契,或是在新的租佃文书上画押。毕竟,比起土地,身家性命更重要。
当然,也有硬骨头。县城西关的豪绅赵半城,仗着与府衙某位通判是姻亲,又暗中豢养了一批泼皮无赖,对前来勘界的吏员和兵士软硬兼施,先是摆下酒宴,奉上金银,企图收买;被严词拒绝后,便唆使家丁泼皮围堵道路,散布流言,甚至夜间偷偷挪动新立的界碑。
陈忠和闻报,只冷笑一声。他亲率一队精锐甲士,直扑赵家田庄。时值黄昏,风雪正紧,赵家高墙内外,火把通明,数十名手持棍棒的家丁与甲士对峙,气氛剑拔弩张。赵半城站在门楼之上,色厉内荏地叫嚣:“此乃我家祖产,有地契为证!尔等凭什么强占?我要上告!告到汴梁去!”
陈忠和端坐马上,玄色大氅上落满雪花,目光如这天气般冰寒刺骨。他甚至懒得与对方废话,直接对身旁的禁军都头下令:“拿人!阻挠钦差公务、暴力抗法者,就地锁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得令!” 都头狞笑一声,拔出腰刀,厉声喝道:“儿郎们!亮家伙!进庄拿人!”
“噌啷啷——” 一片雪亮的刀锋出鞘声,甲士们如虎狼般扑上。那些平日里欺压乡里的泼皮,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眼见明晃晃的钢刀和杀气腾腾的军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发一声喊,丢下棍棒作鸟兽散。赵半城被如拎小鸡般从门楼拖下,锁上铁链,塞入囚车,其家产田亩,当即查封。
陈忠和当着众多被召集来的乡民的面,厉声宣布:“赵某侵吞官田,证据确凿,今又暴力抗法,罪加一等!即刻押送大名府大牢候审!其非法所得田产,全部收归官有,不日将重新发租!” 他环视四周那些既惊且畏、又隐隐带着一丝快意的面孔,声音穿透风雪,“本官再说一遍,主动配合清查,按新租约承租,可保平安!若心存侥幸,顽抗到底,赵半城便是下场! 有觉得冤枉的,大可去府城钦差行辕,找陆正使递状子申辩!”
这一手“杀鸡儆猴”效果立竿见影。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大名府,那些原本还存着观望、拖延心思的豪强,彻底熄了侥幸之心。接下来的清查工作,阻力大减。陈忠和采取“萝卜加大棒”的策略,对于配合者,给予一定的承租优先权甚至轻微租金优惠;对于拖延、消极应对者,则严厉警告,限期办理;对于极少数试图隐匿田产、制作假账的,则毫不留情,直接动用武力查封、抓人。
五日后,大名县的土地清查初步告竣。 共清出被侵占的各类官田、屯田近万亩,立界碑三百余处。陈忠和留下部分吏员负责与新佃户签订租约、分发象征使用权的“田凭”,自己则马不停蹄,率领主力,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扑向下一站——魏县。
随后是冠县、元城县…… 陈忠和的行辕如同一个高效而冷酷的战争机器,在一个个州县间滚动。他往往清晨即起,听取汇报,部署任务;日间或亲自督阵勘界,或坐镇县衙,快刀斩乱麻地处理积压案件;夜晚则挑灯审阅各地送来的卷宗,常常至深夜。他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黝黑,但眼神却愈发锐利,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跟随他的吏员和军士,虽疲惫不堪,却也被这位年轻副使的魄力与勤勉所感染,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时间在风雪与奔波中飞速流逝。
转眼已是腊月下旬,年关将至。当最后一份来自清河县的田亩清查汇总文书被盖上钦差关防,陈忠和才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成果是惊人的。
在过去这一个多月里,以大名府为中心,辐射周边河间府、永静军等地的钦差各支分队,共计清查、收回被非法兼并的各类官田、屯田、无主荒地达三十万顷!这个数字,相当于恢复了一个中等州府的税基!涉及被责罚、查办的劣绅、豪强超过三百人,或罚没家产,或枷号示众,或投入大牢。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清查田亩的过程中,顺藤摸瓜,牵扯出与之勾结、贪赃枉法的大小地方官员一百余位!上至州府通判,下至县衙胥吏,形成了一张令人发指的腐败网络。这些人的罪证,已被单独整理成册,密封装箱,将由司法官员专程押解进京,交由刑部、大理寺严办。
风雪似乎也在这巨大的阶段性胜利面前,显出了一丝疲态,势头渐弱。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大名府钦差行辕内,终于有了一丝年节的松弛气息。文书档案被分门别类,装箱贴封;随行人员领到了额外的赏银和酒肉;连日紧绷的神经,稍稍得以舒缓。
陈忠和站在行辕院中,望着廊檐下开始悬挂的红灯笼,心中百感交集。这一个月,他手上沾了“血”(赵半城之流),也触碰了底层最深的苦难(雪地尸案),更见识了官场最赤裸的贪婪。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短短时间内,走完了别人需要十年才能走完的残酷成长之路。
陆宰亲自设下简单的年宴,为众人劳军。席间,这位正使大人对陈忠和在此番雷厉风行的清查中表现出的“干练”与“果决”不吝赞扬,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是赞赏,是忌惮,或许还有一丝隐忧。陆游坐在末席,看向陈忠和的目光,则充满了纯粹的钦佩与向往。
“忠和啊,” 陆宰举杯,语气温和,“此番大名府之功,你居功至伟,辛苦了。年关已至,诸事暂且封存。让大家好生歇息几日,过个年。待到来年正月初三,我等再启程,前往河东西路的河间府!彼处情势,恐比大名府更为复杂,还需从长计议。”
“下官遵命!” 陈忠和起身举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驱散了部分寒意,也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
河间府,将是下一块更硬的骨头。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开始响起,预示着旧年将尽,新年将至。
而一场波及更广、斗争更烈的风暴,
已在北方的风雪中,悄然酝酿。
只待年节过后,便将再次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