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昆那双布满粗茧的手,原本因愤怒而紧握成拳,此刻却微微松弛了些许。
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股带着烟草和汗味的热气,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却又忍不住想听下去的笑话,冷冷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发黄的牙齿:
“阳光下的活法?呵……伯爷,您这金口玉言,说得轻巧。曹某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您既然开了金口,说要给条明路,那曹某今日就洗耳恭听,看看这太阳底下,有没有我们这些苦哈哈能走的道儿!”
他虽然语带讥讽,但魁梧的身躯却重新沉甸甸地落回了那张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上,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深处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与期待。
或许,只是或许,这位与众不同的靖海伯,真的能说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陈恪对曹昆语气中的刺并不在意,他知道,对于曹昆这样在底层挣扎求生、见惯了官府欺压的人来说,信任绝非几句空话所能换取。
他不慌不忙,也重新坐下,目光平静地迎向曹昆那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眼神,语气徐缓而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好。既然曹帮主愿闻其详,那本官便直言了。上海府衙,有意牵头设立一个组织,名称暂定为‘上海工友互助总会’,亦可简称为‘工会’。”
“工会?”曹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词对他而言无比陌生。
“不错。”陈恪颔首,“此工会之宗旨,并非如漕帮般局限于码头力夫,亦非某个行会的师徒传承。它欲覆盖所有在上海府治下,凭力气、手艺讨生活的苦命人——码头的力夫、各工坊的匠人、商铺的伙计、乃至街面的清道夫……凡依靠工酬谋生者,皆可自愿加入。”
曹昆的眼神更加疑惑,覆盖面如此之广的组织,官府牵头?意欲何为?
陈恪继续道:“设立此工会,首要之务,便是由官府出面,制定并颁布《上海工人权益保障律例》。在这部律例中,将明文规定:所有雇佣关系,必须订立书面契约,明确工钱、工时、劳作内容。更重要的是,官府将根据上海民生耗费,定期核定并公布‘最低工酬’金额。任何东家、船主、工头,所付工钱,不得低于此数!”
“最低工酬?”曹昆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他混迹码头半生,只听说过工头变着法儿克扣工钱,何曾听说过官府定个底价,不许给少了?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陈恪没有停顿,语气沉稳地抛出更震撼的内容:“此外,律例还将明确规定每日最长劳作时辰,保障工人必要的食宿休息。严禁无故克扣工钱、肆意打骂工人。若工人因工受伤,东家须承担医治费用并给予补偿。而当劳资双方出现纠纷,比如今日这等克扣工钱之事……”
陈恪的目光凝聚起来:“工会,将有权代表工人,直接向上海府衙设立的‘劳资仲裁庭’提起申诉!此仲裁庭将由府衙官员、民间耆老及工会代表共同组成,专司审理此类纠纷。一旦查实东家违反律例,仲裁庭有权勒令其立刻改正,并处以罚金,补偿工人损失。所有裁决,皆公开进行,以示公正。”
一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接连炸响在曹昆的耳边。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张饱经风霜、惯见世间不平事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位高权重的靖海伯。
官府定最低工钱?保障休息?受伤东家要管?工会能代表工人去告状?还有专门的衙门审理?而且优先受理?
这一条条、一款款,无一不是直指他们这些底层苦力最深重的痛处!这简直是……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位靖海伯,他可是堂堂超品伯爵、简在帝心的朝廷重臣、手握上海生杀大权的知府大人!
他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国家大事、海疆安危、巨额税赋……他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在意他们这些命如草芥、在贵人眼中与牛马无异的苦力们的死活?
曹昆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曹昆混迹底层多年,太清楚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了。
士农工商,听起来是“农”在“工”前,可实际上呢?是“仕”高高在上,“商”凭借钱财也能通神,唯有“农”和“工”,是最底层、最被轻视的。
他们这些力工,更是工中的最底层,命贱如泥,谁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多少官员,嘴上说着“爱民如子”,可何曾真正把他们的命当命?何曾想过要为他们定下什么“权益律法”?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曹昆胸中翻涌。
有震惊,有怀疑,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冲击震得灵魂发颤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难道……这世上,真有不一样的官?
看着曹昆惊愕到失语的模样,陈恪心中了然。
他知道,自己提出的理念,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冲击力有多大。
他并不急于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给曹昆消化的时间。
良久,曹昆才猛地晃了晃脑袋,仿佛要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冷静,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伯爷……您说的这些,若是真能办成,那是天大的好事!是活人无数的菩萨心肠!可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重新浮现出惯有的警惕和精明,“既然是官府牵头办这‘工会’,一切自有府衙章程律例管着,您……您今日屈尊降贵,来找我曹昆这个粗鄙之人,又是为何?”
他死死盯着陈恪,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的痕迹。“我曹昆一个江湖草莽,又能帮上伯爷什么忙?莫非……是要我漕帮兄弟,充作官府的耳目眼线?”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官府利用帮派控制底层,自古有之。
然而,陈恪却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曹帮主误会了。本官找你,并非要漕帮为官府效力。恰恰相反,本官是听闻曹帮主虽身处江湖,却重义气、有担当,在码头力夫中颇有威望,乃公义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曹昆,语气郑重地说道:“故,本官欲请你,来出任这‘上海工友互助总会’的第一任主席!”
“主……主席?”曹昆再次愣住,这个称呼同样陌生,他大概明白是“首领”、“头领”的意思。
请他?一个被官府视为潜在威胁的帮派头子,来当官府牵头设立的工会首领?
这简直比刚才听到“最低工酬”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陈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待他发问,便继续解释道:“之所以请你,原因有二。其一,工会若要真正发挥作用,必须获得工友们的信任。而官府,离底层工友太远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却也是清醒的现实认知:“商贾见官,尚且畏之如虎,何况寻常小民?他们常年受欺压,对官府天然心存疑虑,如何敢轻易相信,官府真会为他们主持公道?若这工会从头到脚皆是官府派人操办,只怕最终流于形式,无人敢来申诉,所谓的权益保障,也成了一纸空文。”
曹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别说那些苦哈哈,就算是他,对官府不也是满腹猜忌?
“其二,”陈恪继续道,“上海日益繁盛,劳资纠纷日后必不会少。若事事都需工人自己鼓起天大的勇气,越过重重关卡,直接到府衙鸣冤告状,其中艰难,曹帮主应当比本官更清楚。只要其中一环吏卒刁难,或是程序繁琐,民众上诉无门,便会彻底失去对官府、对律法的信心。”
陈恪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工会则不同。它相对独立,由像曹帮主这样深受工友信任、熟知他们疾苦的人来主持。工友遇事,可先寻工会。工会核实情况后,可集中代表工人,以组织名义向仲裁庭陈情。如此,不仅减轻了工友个体的压力,也更便于官府集中、高效地处理问题。本官便可集中精力,确保‘仲裁庭’这一关键环节的公正与效率。”
这番话,合情合理,切中要害。
曹昆听得心潮起伏,他不得不承认,陈恪的考量极为周全。
若真能如此,确实比工人单打独斗要强上百倍。
然而,这只是陈恪说出口的理由。
在他更深层的谋划中,还有不便明言的考量。
这“工会”之议,实过于超前,甚至有些“耸人听闻”。
在士大夫眼中,这是“以下犯上”、“扰乱尊卑”的举动。若由他陈恪以官府之名强力推行,极易被朝中政敌,如徐阶等人,扣上“笼络工人、收买人心、图谋不轨”的天大罪名!
届时,弹劾的奏章必将如雪片般飞向嘉靖的案头。
但若这工会,名义上是“民间自发互助”,他陈恪只是“顺应民意”、“加以引导”并“提供律法保障”,那么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这更像是一种“善政”,一种“调和劳资、稳定地方”的治理手段,虽然依旧会引来非议,但攻击的锋芒会钝化许多,回旋的余地也更大。
这层深远的政治算计,陈恪自然不会,也不能向曹昆明言。
曹昆只需要知道,由他这样出身底层的人来主导工会,更容易获得工友信任,这就足够了。
陈恪看着曹昆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知道他已经心动,但仍有最后的顾虑。
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目的,始终如一,就像常乐所理解的那样,他希望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这些最底层的劳动者,能活得更有尊严。
也许目前的力量还无法普惠天下,但他愿意从上海开始,一步步去做。
上海的稳定与繁荣,离不开每一个阶层的安定。
这些工人,在他眼中,与士绅商贾一样,都是构成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活生生的“人”,而非可以随意牺牲的数字或工具。
曹昆的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
他回想着陈恪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承诺。
最低工酬、权益律法、工会申诉、仲裁庭……这些词汇不断回响他的心上。
他想起手下兄弟们被克扣工钱后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想起有人受伤后被弃如敝履的惨状,想起那些工头船东趾高气扬的嘴脸……
如果……如果这位伯爷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他们这些“贱命”,也能在阳光下,挺直腰板,凭力气吃一碗安稳饭呢?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陈恪。
那位年轻的伯爷,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敷衍。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真诚。
终于,所有的怀疑、所有的顾虑,都在这种前所未有的被重视的感觉面前,土崩瓦解。
曹昆这个铁打的汉子,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头阵阵发酸。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因动作过猛,椅子向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在阿大瞬间警惕的目光中,曹昆却没有做出任何过激举动。
他向前跨出一步,面向陈恪,右腿一屈,竟“咚”的一声,单膝重重跪在了地上!
双手抱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如同发誓般吼道:
“伯爷!伯爷高义!曹某……曹某代码头数千苦哈哈的兄弟,谢过伯爷!伯爷竟如此看重我等微末之人,愿为我等贱命主持公道!曹某之前有眼无珠,错怪了伯爷!从今往后,伯爷但有所驱,无论是刀山火海,我曹昆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万死不辞!”
这一跪,掷地有声。不仅跪给了陈恪提出的方案,更是跪给了那份久违的、作为“人”的尊严。
陈恪看着跪在面前的曹昆,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和责任感。
他起身,上前一步,亲手将曹昆扶起,语气沉稳而有力:“曹主席请起。工会之事,千头万绪,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