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书房,烛火再次亮至深夜。
与往日批阅公文或推演战略不同,今夜陈恪伏案疾书的,是一套足以触动这个时代根基的文本草案。
窗外月色朦胧,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的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青词祥瑞,而是一条条、一款款具体而微,关乎数千乃至未来数万底层劳动者生计与尊严的条款——《上海工人权益保障暂行条例》简称“工人权益法”。
这并非一时兴起的空想。
早在决意整顿码头秩序、会见曹昆之前,陈恪便已让阿大等人通过多种渠道,对上海各主要行业的工价、工时、劳作条件、常见纠纷进行了详尽的摸底。
数据是冰冷的:力夫日均劳作超过六个时辰,工钱却时常被以各种名目克扣;工坊工匠遭遇意外伤残,多数东家仅给些许汤药费便置之不理;商铺伙计起早贪黑,全年无休者比比皆是……
基于这些触目惊心的现实,陈恪笔下的条例框架逐渐清晰:
开篇明义,阐明立法宗旨为“保障工友合法权益,调和劳资,促进工商繁荣,维护地方安定”。
工酬保障的核心便是确立了“最低工酬”制度。
根据不同行业、工种及技能要求,划定了基准线,并明确规定“此标准为底线,雇佣双方可议高价,但不得低于此数”。
同时规定“工酬须按约定时日足额发放,不得任意克扣”,并明确了“额外劳作需支付额外酬劳”的原则,初步定义了“加班费”的概念。
虽未直接规定八小时工作制,因为这实在过于超前,但明确了“每日劳作应有间歇,连续劳作不得超过五个时辰”,并鼓励“每七日应有一日休沐”。对于夜间劳作等特殊情形,也提出了相应的保障要求。
工伤抚恤方面,这是陈恪着重笔墨之处。
明确规定“工友在雇佣期间因工受伤或罹患职业疾病,东家须承担全部医治费用,并视伤残程度给予一次性抚恤或长期补偿”,旨在改变“用工不管伤”的积弊。
鼓励签订书面雇佣契约,并正式引入“工会”作为工人集体权益的代表机构,赋予其向新设立的“上海劳资仲裁庭”提起申诉的权利。明确了仲裁庭的组成和仲裁效力。
条例草案措辞力求严谨,既体现了超越时代的先进性,又充分考虑了大明律法的框架和当下的接受度,避免过于惊世骇俗。
陈恪深知,律法之威,在于执行。
精美的条文若不能落地,无异于镜花水月。
而眼下,正好有一个现成的案例,可以用来为这部新法祭旗,也让全上海看清他陈恪推行此法的决心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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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上海府衙正堂,气氛庄严肃穆。
不同于以往审理民间纠纷的寻常场面,今日堂上除了三班衙役,还特意设了旁听席,受邀前来的有上海几位有头脸的商贾代表、市舶司官员,以及作为“工友代表”的曹昆及其挑选的几位稳重力夫。
堂外更是挤满了闻讯赶来观望的百姓,其中不乏各色工友,人人都想亲眼看看,这位靖海伯爷的新法,究竟是不是玩真的。
“升堂!”
“威——武——”
堂威声中,陈恪身着绯色官袍,稳步升座。他目光扫过堂下,不怒自威。今日要审理的,正是“福昌号”码头械斗一案。
涉案的几名率先动手、造成人员受伤的漕帮力夫,以及“福昌号”的船东代表和当日克扣工钱的工头,均已跪在堂下。
案件事实清晰,人证物证俱在。
陈恪并未急于宣判,而是先让书吏将《工人权益保障暂行条例》的核心条款,当众宣读了一遍。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公堂内外,每念出一条,都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尤其是“最低工酬”、“不得克扣”、“工伤东家负责”等字眼,更是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宣读完毕,陈恪开始问案。
他先询问力夫为何动手。力夫们虽惶恐,但在曹昆鼓励的眼神下,还是将工头如何无理克扣工钱、如何恶语相向、最终如何引发冲突的经过原原本本道出,言语朴实,却透着辛酸与愤懑。
陈恪听罢,不置可否,转而询问船东代表和工头。
那工头兀自强辩,称“货箱确有湿损,扣钱天经地义”,船东代表则试图将责任全部推给“刁民滋事”。
待双方陈述完毕,陈恪面色一沉,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肃静!”陈恪声音冷峻,目光如电,先看向那工头和船东代表,“《上海工人权益保障暂行条例》第二章明示,工酬须足额按时发放,不得任意克扣!尔等所称‘货箱湿损’,可有明确证据证明乃力夫装卸不慎所致?而非船体渗漏或途中风雨所致?即便确有力夫之责,又岂能不分青红皂白,扣罚全体工友工钱?此等行径,显属违规克扣,藐视本府新颁条例!”
一番话义正辞严,说得那工头和船东代表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他们没想到,这位伯爷竟然真的把这“新法”当回事,而且如此较真。
“依据本条例,”陈恪继续道,“‘福昌号’船东,需即刻补足当日被克扣之全部工钱,并额外支付三成,作为违约罚金,补偿受损工友!工头赵旻,身为直接责任人,鞭笞二十,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堂下跪着的力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旁听的商贾们则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曹昆紧紧攥着拳头,眼眶微热。
但陈恪的判决并未结束。
他目光转向那几名动手伤人的力夫,语气转为严厉:“尔等遭遇不公,心有怨愤,情有可原。然,国有国法!遭遇克扣,本当通过正当渠道,由本府为尔等主持公道!尔等却恃勇斗狠,持械伤人,扰乱码头秩序,触犯《大明律》斗殴条款及本府治安条例,此风绝不可长!”
力夫们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恐惧取代,纷纷磕头求饶。
陈恪略作沉吟,仿佛在权衡,最终宣判:“首犯张渠、刘旺,伤人致轻伤,依律本应重责。姑念其事出有因,且未酿成命案,从轻发落:各杖六十,监禁一年!其余从犯,杖三十,罚苦役三个月!所服劳役,即为上海官道修缮之功!”
各打五十大板,却打得有理有据,分寸得当!
对东家:罚钱补款,维护了工酬权益,彰显了新法权威。
对工友:虽予惩戒,但明示是因“非法维权”而非“争取权益”本身,且量刑已考虑缘由,并引入了“罚役公用”的概念,而非一味严刑峻法。
这番判决,既狠狠打击了不法东家的气焰,给了工友一个实实在在的公道,又毫不含糊地惩戒了暴力行为,维护了法律和秩序的尊严。
更重要的是,它清晰地划出了一条线:权益必须保障,但必须在法度框架内进行!
堂上堂下,一片寂静。无论是商贾、官员,还是工友、百姓,都从这判决中读出了丰富的意味。
这位靖海伯,并非一味偏袒某一方,他是真的要在这上海滩,建立起一套新的、人人都需遵守的规矩!
“退堂!”惊堂木再响,案件尘埃落定。
曹昆率先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却响亮:“草民代码头数千工友,谢青天大老爷明断!伯爷公义,我等永世不忘!”他身后,那些旁听的工友也纷纷跪倒,感激涕零。
而商贾代表们,则神色凝重地交换着眼神。他们知道,从今天起,在上海做生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盘剥工人了。
这位靖海伯,是动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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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的效果立竿见影。补发的工钱和罚金迅速发放到受损工友手中,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上海的大街小巷、码头工坊。
与此同时,曹昆开始以其巨大的个人声望和影响力,全力推动“上海工友互助总会”的组建。
他不再躲在阴暗的堂口,而是走到工友们中间,用最朴实直白的话语,解释伯爷的新法,宣讲工会的作用:
“兄弟们!伯爷给咱们撑腰了!看到了吗?‘福昌号’的事,伯爷给咱们讨回了公道!以后哪个黑心东家再敢无故克扣工钱,咱们不用再抡拳头拼命了!咱们有工会!工会就是咱们的家,是咱们的靠山!受了委屈,来找工会,工会替咱们去跟东家理论,去府衙的仲裁庭告状!伯爷说了,官府给咱们做主!”
这番宣传,结合“福昌号”的鲜活案例,产生了巨大的号召力。
工友们发现,原来真的有一条路,可以不用流血拼命就能争取到应得的利益。
他们对官府的恐惧和疏离感,在曹昆这个“自己人”的桥梁作用和陈恪“说到做到”的威信加持下,开始冰雪消融。
短短半月时间,前往工会临时登记点报名入会的工友络绎不绝,几乎涵盖了码头、建筑、工坊、运输等各个主要行业,人数迅速逼近上海工人总数的一半。
一股新兴的、有组织的力量,正在上海的底层悄然凝聚。
陈恪在此期间,于府衙二堂非正式地接见过曹昆几次。
他仔细询问工会组建的进展、遇到的困难、工友们的反馈。
“伯爷放心,”曹昆拍着胸脯,虽仍显粗豪,但言语间已多了几分沉稳与条理,“章程都按您定的框框在弄,入会的兄弟们都登记造册。眼下最难的是识人。苦命人里,大多是好汉子,可也免不了有想混进来捞好处、或者别有用心的歪种。我曹昆别的不敢说,在这上海滩底层混了半辈子,谁是真老实,谁是滚刀肉,谁可能是别人安插的眼线,我这双招子还能辨出个七八分!”
陈恪赞许地点点头:“曹主席有心了。工会初立,根基未稳,尤需谨慎。宁缺毋滥,先把架子搭稳,核心人员必须绝对可靠。若遇棘手之事,或有人威逼利诱,可直接来报于我知。”
曹昆闻言,脸上横肉一抖,眼中闪过决绝之色:“伯爷信得过我曹昆,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要是办砸了,捅出了娄子,不用伯爷您动手,我自个儿就把脑袋割下来,给伯爷谢罪!”
“言重了。”陈恪摆摆手,语气缓和,“你我同心,只为给工友们谋一条安稳的生路。放手去做,本官既是这条例的制定者,便是工会最大的后盾。”
有了陈恪的明确支持和信任,曹昆干得更起劲了。
他确实粗中有细,不仅严格审查入会人员,还着手在各大工坊、码头建立工会小组,选拔那些正直、有威望的工友担任组长,初步构建起了工会的组织网络。
同时,他开始组织一些简单的互助活动,如帮扶伤病工友家属,进一步凝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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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转眼已至嘉靖三十九年的八月初。上海滩的暑热未消,但关于《工人权益法》和工会的热议,逐渐被另一件大事所取代——靖海伯爷亲口宣布,将于中秋前后举办的“格物究理”交流会,即将拉开序幕。
府衙书房内,陈恪翻看着徐渭送来的与会学者名单及筹备情况,目光沉静。
威廉·德·斯特根、利玛窦、马林·梅森等人这几个月与他频繁交流,早已心痒难耐,翘首以盼能与更多东方“隐士高人”切磋。
他们按照陈恪的暗示,此前也已写信回欧洲,尽可能召唤同好前来。
陈恪心知肚明,所谓的“隐士高人”自然是子虚乌有,这出戏需要他亲自导演兼主演。
但他心中已有周全计较。
他打算将这次交流会,不仅包装成东西方思想的碰撞,更要将其转化为一场展示大明形象的盛会。
眼前的工人权益法案顺利推行,工会初具雏形,解决了内部稳定的一块重要基石,让他能更从容地应对接下来的外交与文化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