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坤怅然若失地还站在杵着。
我忍着气喘和苏小顺着难民向东南转,过了永和里时,民乱四起,已经看见街边的梧桐树已被烧成了焦黑的骨架。浓烟从废墟间升腾而起,将天空染成浑浊的橘红色。
匈奴人还没进城,城里已经快成人间炼狱。
醴泉坊的牌楼下,横七竖八地堆着十几具尸体,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孩童。他们的脖颈上缠着麻绳,显然是被吊死后又被割断绳索丢弃在此。最上方的一具女尸穿着锦绣襦裙,发髻散乱,一枚金簪斜插在鬓边,在夕阳下闪着凄冷的光。
到了此时,金银细软,甚至豪门贵女都被人弃如敝履。
最值钱的只有吃食!
我终于饿了。
可惜,眼下能吃的就是自己的肉。
挣死奔活地到了东华门,护城河上漂满肿胀的尸体,有些早被泡烂,露出惨白的皮肉。
人群拥挤着向洛水渡方向滚滚而去,有驾车,有骑马骡的,拖家带口,贵人和平民甚至乞儿裹挟在一起,都想着那里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我在人群里看见袁姝,马车四周还跟着不少家仆护卫。
再也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此时已经披头散发,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忽然,从平昌门方向传来低沉的号角声,不是晋军的犀角,而是匈奴人惯用的牛角号,沉闷如闷雷。
我惊呆了,这么快就破城了?牛角号我听得懂,当年征战凉州,听到这种音调,大多是敌军崩溃,下令全线压上的命令。
平昌门一旦失守,那这里唯一的水路通道将失去屏障,不出一个时辰,匈奴人就能杀过来。
我脸色顿时煞白。
小小!快,快跑。
再也装不得大尾巴狼,爬着也要走呀。
苏小哭花了脸,挽着我继续奔命。
才走几步,东华门大乱,我回头看去,城门里大队玄甲兵混乱冲出,能看见浩荡的天子仪仗在玄甲护卫下正在出城。
“天子也出城了!”苏小激动地叫起来。
给天子护驾的是皇家玄甲虎贲军,晋朝皇室这一方最后的武装。
可也就在同时,犀角号声响起,水道闸口竟然被打开了。
军阵大乱,城墙上甚至已经在向护卫天子仪仗的虎贲军骑兵射箭。
一骑将圈马兜圈,大骂,“何伦,你敢反叛!”
记忆里,何伦是左卫将军,这会儿大开水道,那是阻断匈奴的唯一通道,一旦此时匈奴人赶到,大家都跑不掉。
军士骂声一片,眼见是无法保持队列,拼命向箭簇射距之外狂奔,天子车驾被虎贲军举着盾牌护着向外逃。
大片军民在箭雨中嚎叫栽倒,形同地狱。
我和苏小早逃出半里地,万幸,不然也被射成筛子。
左卫将军何伦反了,那将被居高临下射得人仰马翻,被左右亲卫抢出。
我们跟着天子仪仗和玄甲虎贲军夺命狂奔。
东华门渐渐远离视线,眼前已经能看见洛水渡的桅杆白帆。
可此时人群喊声哭声爆发,东华门方向牛角号再次响起,匈奴大军已经冲过来了。
哭声震天!
我精疲力竭,半步也走不动,这个角色常年累月的贵胄恶习能从铜驼街逃到洛水渡,算是超水平发挥,要死不死,大不了再循环一次。
下次,绝不拒绝小叔子司马炽的好意。
至少有车坐。
手心一翻,半截剪刀亮出,杀匈奴我还算老手。
死在我手里的匈奴游骑不在少数。
可有一说一,赵五的刀和这把破剪刀能一样么?
这里距离洛水渡不足二里地,叫平皋原。
杨柳依依,长亭在望,让人不由得想起长安城的灞桥柳。
虎贲军尚未来得及列阵,匈奴骑兵如暴风骤雨席卷而来。
箭簇雨点般射向晋军。
多数被立盾挡住,当百姓太多,那些老幼全无遮挡,几个呼吸就倒下一大片。
三百年过去,我印象中的匈奴战法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是骑射突前,接着冲阵,可这次匈奴几乎没射几轮,漫无边际的弯刀就已经压上。
耳边只有绝望的哭嚎声。
苏小已经抖成筛糠,小姑娘哪儿见过这血腥的光景,即便在冷宫,除了吃不饱,连鞭子也没挨过。
人群大乱,血光冲天而起。
……
视线之内惨不忍睹,匈奴人显见得是奉了屠城令,全然没有留活口的意思。
我算幸运,离天子仪仗近些。
屠杀之后,不足百人被团团包围在平皋原略微隆起的一处平缓土坡上。
哭声渐渐平息,唯有恐惧的呜咽声。
匈奴人停止进攻,他们也知道,晋朝皇帝就在这里,跑不掉了。
剩余的虎贲卫残部结成圆阵,将天子车驾护在中央。
御马早已被射成刺猬,车辕上挂满粘稠的脑浆。
年轻的司马炽持剑站在车顶,明黄龙袍被血浸成赭色,一支鸣镝射穿了他肩膀。
圆阵里没有多少平民,放眼望去,缓坡向外是看不见边际的匈奴人和弯刀战马,脚下是踏成血肉的晋人尸体。
尸山血海。
数百匈奴开始了最后的冲阵,不再射箭,而是弯刀林立,结阵强攻。
我闭眼不敢再看,等死而已。
喊杀声和惨烈的哀鸣持续不长时间,再看时,已经没有几个能站着的玄甲虎贲军。
而司马炽,此时已被鲜血浸透。
他跪在泥泞中,双臂被两名匈奴武士反剪,脖颈上架着三把弯刀。
他身边一个宫妆女子,被按倒在面前三步处,凤冠跌落,乌黑长发散在血泥里,像一匹被玷污的锦缎。
我死死捂住嘴巴,忍不住地掉眼泪,她是司马炽的皇后梁兰璧。
苏小在我怀里战栗不止,泪水打湿胸口,我搂着她,哭泣着安慰,不许哭,不许怕!
视线低处,一双虎皮靴踏步走来。
抬眼看去,那是一个身形高大,披着狼裘大氅的男人,腰间悬着镶有红宝石的弯刀。手指粗粝,一把攥住梁皇后的长发,迫使她仰起脸。
“都说晋室的天命神器乃天朝皇后。”那个男人用匈奴语低笑,“如今鼎器易主,又该怎么说?”
梁兰璧咬破舌尖,一口血唾在他脸上。
“叛奴焉敢妄窥天命。”
梁皇后反手拔出一支发簪,直刺那男人的左眼,被男人随意躲开,她却调转簪尖对准自己颈动脉。
“来啊。”
她声音很轻,簪尖刺破雪肤,血滴顺着锁骨流进领口,“带着我的尸体去见刘聪!”
现场突然死寂,那个男人暴怒,一脚踹翻亲卫,“捆起来!手脚都给我用羊皮裹住!”
远处被按跪在地的司马炽嘶吼出声,挣断绳索向梁兰璧扑来。被那个壮汉男人反手一鞭抽在脸上,剐出三道血槽。
“陛下看清楚,您的皇后……可比您有血性,不过本王就爱驯烈马!”那男人狂笑出声。
司马炽和梁兰璧被捆成粽子,又用羊皮包裹了押进囚笼。
剩下的,活着的多半是女人和重伤者。
随后那人下了最后的命令,女人一同带走,剩余尽皆杀掉。
随着最后的哭喊和哀鸣,平皋原陷入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