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麟诡光
弘治三十年孟冬,江南的雨裹着寒意,打在玉山的青石上,溅起细碎的冰碴。
山脚下的祠堂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香烛的烟混着雨雾腾起,隐约能看见块丈高的青石碑,碑上刻着只麒麟,鳞爪分明,最诡异的是那双眼睛,泛着暗红的光,像两颗浸血的玛瑙。
“谢先生,这就是‘神麟碑’。”林羽的铁链缠在手腕上,链环被山风吹得发冷,“说是莲家的远房兄弟莲琢发现的,说麒麟睁眼是‘圣兆’,要献给朝廷镇灾。可这月来,玉山周边属金的孩童,已经失踪七个了。”
谢明砚的目光落在石碑的麒麟眼上。那红光太过均匀,不像天然玉石的纹路,倒像涂了层油脂,指甲轻轻刮过,指尖沾了点暗红的粉末,凑近闻,有股腥甜气,混着山石的土腥,像极了秦地血石脂与朱砂的混合味。
莲禾缩在谢明砚身后,小手紧紧攥着那块熏黑的“莲”字木牌。她的靴底沾着山泥,裤脚被荆棘划破了道口子,却死死盯着石碑下的供桌——那里摆着些孩童的玩具,有木剑、布偶,都是失踪孩子的物件,被莲琢说成是“麒麟显灵,孩童自愿献祭”。
“那眼睛不对劲。”莲禾的声音发颤,辫梢的红绸子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我阿爹给富户刻过麒麟摆件,说石头的眼睛不会发光,除非……除非涂了血。”她突然指向碑座的缝隙,那里渗出点暗红的液珠,滴在青石板上,凝成小小的血痂,“像我姐银锁上的锈,是血干了的颜色。”
山腰间传来个老石匠的哭喊:“金娃啊……你就去后山采块青石,怎么就成了‘麟童’……爹给你刻的小石麒麟,还没来得及给你呢……”他怀里抱着个巴掌大的石麒麟,石眼的位置空着,像是特意留的。
林羽往山上瞥了眼,那里有座新搭的石棚,棚前插着面黄旗,旗上绣着麒麟图案,与莲厉的莲花旗、莲冲的鱼旗纹路同源,只是把图案换成了麒麟。“莲琢是莲家最擅长雕刻的,据说他能把石头刻出‘活气’,其实是用了秘法。”他压低声音,“我今早去后山,看见石缝里卡着块孩童的衣角,上面沾着红粉,和碑上的粉末一样。”
(二)棚下秘辛
三更的玉山,只有风声和石响。
谢明砚三人借着月光往石棚摸去,山路陡得像刀削,碎石在脚下“簌簌”滚落,林羽的铁链缠在旁边的老松树上,才稳住身形。石棚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光,还飘出股刺鼻的气味,是石屑混着某种油脂燃烧的味道。
谢明砚扒着门缝往里瞧,胃里猛地一缩——
十几个陶罐靠墙摆着,罐口飘着层暗红的浮沫,几个穿灰衣的仆役正用石凿打磨块青石,凿下的石粉掉进个铜盆里,盆里的液体泛着红,混着松烟墨,散发出股腥甜气,与玉山的石腥味、秦地的血石脂味搅在一起,令人作呕。
棚中央的石台上,绑着个穿蓝布袄的男孩,约莫八岁,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石麒麟,石眼的位置刻着个“金”字,是老石匠家的记号——他正是失踪的金娃。男孩的手腕被铁钳夹着,血顺着钳齿往下滴,滴在铜盆里,盆里的石粉突然显出淡淡的金光,被仆役用毛笔蘸着,往块新刻的麒麟碑上涂,碑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莲大人说了,这娃属金,血里带‘锐气’。”个疤脸仆役举着石凿,在金娃面前晃了晃,“用你的血混着‘麟脂’(血石脂拌金粉熬的),麒麟眼能亮三个月,保大人升工部主事!”
金娃突然剧烈挣扎,铁链在石台上“哐当”作响。“你们是骗子!”他的声音被布条堵着,含糊却尖利,“我看见你们把前几个孩子的骨头磨成粉,拌在石粉里,说这样刻出的麒麟才‘通灵’!我哥就是这么被你们害死的!”
疤脸仆役的脸沉了沉,猛地拽起金娃的头发,把他的脸往铜盆按:“小杂种再多嘴,就把你扔进采石坑,让石头压碎了骨头,跟你那多嘴的哥作伴去!”
金娃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盆底的阴影——那是个小小的铜铃铛,是他哥用打铜赚的钱给买的,去年还挂在他脖子上,被莲琢的人抢走时扯断了绳。
(三)石碎麟泣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像只山猫般窜进石棚,短刀劈断绑着金娃的铁链时,疤脸仆役的石凿正好砸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铜盆,“哗啦”一声,满盆的暗红液体泼了仆役一身,那些混着血的石粉粘在他脸上,像撒了把金沙。
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另外两个仆役的脚踝,猛地往棚外拽,两人“扑通”摔在石地上,撞翻了陶罐,麟脂溅得满地都是,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无数条扭动的金蛇。
谢明砚抱起吓傻的金娃,往棚外冲,却被从里间出来的莲琢堵住了路。他穿着件绣麟纹的锦袍,左眉骨的黑痣与莲厉、莲冲如出一辙,手里把玩着块玉麒麟,玉眼的红光与石碑上的如出一辙。“又是你这搅事的!我莲家的‘神工’,轮得到你管?”
“用孩童的血染石头,也配叫‘麟’?”谢明砚将金娃护在身后,冷声道。他认出那玉麒麟的纹路,与莲厉的莲纹、莲冲的鱼纹同源,只是把花瓣换成了麟片——莲家这张用血铺就的网,竟连石头都不肯放过。
莲琢的脸涨成猪肝色,从靴筒抽出柄石制匕首就刺过来:“敢坏我好事,让你埋在采石坑当‘石灵’!”匕尖带着山石的寒气,谢明砚瞥见匕首鞘上的“莲记”二字,与盐运司的铜锁、太湖的鱼鞘如出一辙。
缠斗中,谢明砚撞翻了棚角的木箱,里面滚出本账册,页脚画着小小的麒麟,角数对应失踪孩童的年龄,最小的那个才三岁,旁注着“金气足,宜点睛”。
“往采石坑跑!”谢明砚拽着金娃往棚后冲,林羽的铁链缠住莲琢的腰,猛地往石墙上撞。莲琢猝不及防,撞得头晕眼花,怀里的账册散了一地,被风吹进山涧,纸页上的“麟”字在水里晕开,像无数个哭泣的脸。
金娃突然指着山壁的裂缝:“我哥的工具在那!他藏了莲琢的罪证……”谢明砚跟着他挤进裂缝,里面堆着六具孩童的骸骨,最上面那具的指骨上,还套着个铜铃铛——是金娃哥哥的物件。
(四)雨洗石青
天快亮时,雨停了,玉山的轮廓在晨光里显出青黑色。
谢明砚将账册递给周御史派来的差役,册上记着十二个属金孩童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小麒麟,麟爪数量与年龄对应,像串浸血的佛珠。
“莲琢招了,他把剩下的四个孩童藏在采石坑的暗窖里。”林羽用铁链捆着莲琢的余党,链环上的麟脂在晨光里泛着金红,“老石匠带着乡亲去救人了,说要把山壁里的骸骨都凿出来,好好安葬。”
金娃抱着哥哥的铜铃铛,跟着老石匠往山下走,小小的身影在石阶上晃,像株倔强的石竹。他突然回头,把那个缺眼的小石麒麟塞进谢明砚手里:“先生,这是我哥刻的,他说石头有灵,不会骗人。”
谢明砚摩挲着石麒麟的粗糙表面,指尖的温度仿佛能融化石头的寒意。他望着祠堂前被推倒的“神麟碑”,碎块上的暗红粉末被雨水冲净,露出青石原本的青黑色,像无数双终于闭上的眼睛。
莲禾蹲在山涧边,把那块熏黑的“莲”字木牌放进水里,旁边摆着金娃哥哥的铜铃铛、石头姐姐的石菱角。“姐姐,金娃哥,你们看,雨把石头洗干净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被山风送得很远,“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我们的血给石头点睛了。”
山脚下,乡亲们正用剩下的青石,给失踪的孩子们刻墓碑,碑上不刻麒麟,只刻着他们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刻着朵小小的莲花,是莲禾提议的——“让莲花陪着他们,比麒麟好。”
谢明砚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平原,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林羽解开铁链,链环在晨光里撞出清越的响,像在为这趟沾满血的追查,敲起暂时的休止符。
“往淮水去。”谢明砚的声音迎着山风,带着股踏实的稳。周御史的密信说,那里发现了“神龟”,龟甲上有“寿”字,怕是又有人在打孩童的主意。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只有那串铜铃铛的轻响,还在山谷里回荡,混着雨水冲刷青石的“哗哗”声,像首迟到的安魂曲。玉山的青石依旧沉默,却仿佛终于卸下了血的伪装,在阳光下,透着股历经劫难后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