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坊麟影
(一)木麟诡纹
弘治三十年腊月初,江南的雪裹着寒意,落在玉山脚下的“聚麟坊”前,给青石板铺了层薄霜。
坊门大开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凿木声,隐约能看见个丈高的木麒麟,通体漆黑,鳞爪上描着金纹,最诡异的是腹部,刻着行“镇宅保平安”的金字,笔画圆润得不像手工雕刻,倒像用某种液体沁透的。
“谢先生,这是莲琢的师兄柳苍开的坊。”林羽的铁链缠在手腕上,链环被雪冻得发僵,“说是木麒麟能‘驱邪’,卖得比玉石还贵。可这半月,坊周边属金的孩童又失踪了四个,都是会点木工的娃。”
谢明砚的指尖抚过木麒麟的腹部金字。那金色渗入木纹太深,边缘却没有凿痕,像用布蘸着液体反复涂抹,指甲刮过字尾,沾了点暗黄的粉末,凑近闻,有股腥甜气,混着松木的清香,像秦地血石脂混着金粉、木胶的味道——比玉山的“麟脂”更隐蔽,多了层木头的香气遮掩。
莲禾缩在谢明砚身后,小手攥着块从玉山捡的碎麒麟碑石,石尖被她攥得发白。她的棉鞋沾着雪泥,斗篷下摆扫过坊前的木屑,却死死盯着木麒麟脚边的木筐——里面堆着些孩童的刻刀、木尺,都是失踪孩子的工具,被柳苍说成是“麒麟显灵,孩童自愿献艺”。
“这字不对劲。”莲禾的声音发颤,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霜,“我阿爹教过我刻木牌,说木头的纹路是顺着纤维的,哪会有这样硬挺的字?而且这金……像我在菱塘见过的血菱脂,是血混着油脂干了的颜色,只是多了点松油味。”
坊后传来个老木匠的哭腔:“木娃啊……你就来坊里学刻个小麒麟,怎么就成了‘木灵’……爹给你打的刻刀,还在案上呢……”他怀里抱着把小小的木刻刀,刀柄缠着红绳,是失踪孩童木娃的物件。
林羽往坊内瞥了眼,里间的墙上挂着块木牌,刻着只麒麟,与莲琢的石碑麒麟纹路同源,只是把石鳞换成了木片,边角刻着个小小的“莲”字——是莲家的标记。“柳苍是莲琢的同门,据说他‘刻麟能活’,其实是用了莲琢传的‘秘法’。”他压低声音,“今早我在坊后柴房,看见件孩童的棉袄,衣角沾着暗黄的膏状东西,烧着后有血石脂的腥气。”
(二)坊内秘辛
三更的聚麟坊,只有雪落的“簌簌”声和凿木的闷响。
谢明砚三人借着雪影往坊内摸去,檐下的冰棱滴落雪水,打在石阶上“滴答”响,林羽的铁链缠在廊柱上,链环撞碎冰碴,发出细碎的响。坊内的侧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油灯的光,还飘出股刺鼻的气味,是松油混着某种油脂燃烧的焦味。
谢明砚扒着门缝往里瞧,喉头猛地发紧——
十几个木缸靠墙摆着,缸口盖着湿布,掀开的缝隙里,能看见暗红色的液体在晃,漂着些细小的木屑。几个穿灰衣的工匠正用毛刷蘸着缸里的液体,往木麒麟的鳞爪上刷,原本普通的木刻,被刷过的地方瞬间显出金红的纹路,与坊门前的“镇宅”二字如出一辙。
坊中央的木案上,绑着个穿蓝布袄的男孩,约莫九岁,手里攥着个半截的木麒麟,麟腹刻着个“木”字,是老木匠家的记号——他正是失踪的木娃。男孩的手掌被铁夹夹着,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个陶碗里,碗里的液体泛着金红,被工匠用木勺舀着,往块新刻的小木麟腹部涂,字痕瞬间变得鲜亮。
“柳师傅说了,这娃属金,手上有‘木气’(从小做木工,指尖带木屑)。”个歪脸工匠举着凿子,在木娃面前晃了晃,“用你的血混着‘木麟脂’(血石脂拌松油、金粉熬的),木麟能‘吸邪’,卖去富户家,保咱们赚大钱!”
木娃突然剧烈挣扎,绳索在木案上“咯吱”作响。“你们是骗子!”他的声音被布团堵着,含糊却尖利,“我看见你们把前几个孩子的指骨剔出来,嵌在木麟肚子里,说这样才‘通灵’!我哥就是这么被你们害死的!”
歪脸工匠的脸沉了沉,猛地拽起木娃的头发,把他的手往陶碗按:“小杂种再多嘴,就把你扔进柴房的刨木机,让木屑混着骨头渣,跟你那多嘴的哥作伴去!”
木娃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碗底的阴影——那是个小小的木刻鱼,是他哥用边角料给刻的,去年还挂在他书包上,被柳苍的人抢走时掰断了尾。
(三)斧劈麟身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像只雪豹般窜进坊内,短刀劈断绑着木娃的绳索时,歪脸工匠的凿子正好砸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陶碗,“哗啦”一声,满碗的金红液体泼了工匠一身,那些混着血的木麟脂粘在他脸上,像涂了层金漆。
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另外两个工匠的脚踝,猛地往柴房拽,两人“扑通”摔在木屑堆里,撞翻了木缸,木麟脂溅得满地都是,在油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像无数条扭动的金蛇。
谢明砚抱起吓傻的木娃,往坊外冲,却被从里间出来的柳苍堵住了路。他穿着件绣木麟纹的棉袍,左眉骨的黑痣与莲琢、莲厉如出一辙,手里把玩着个巴掌大的木麟,麟腹的“安”字纹路与坊门前的如出一辙。“又是你这搅事的!我莲师弟的‘麟术’,轮得到你管?”
“用孩童的骨血刻木麟,也配叫‘镇宅’?”谢明砚将木娃护在身后,冷声道。他认出那木麟的纹路,与莲琢的石碑麟、莲厉的瑞莲纹同源,只是把鳞爪换成了木刻的纹路——莲家这张用血铺的网,竟连木头都染上了腥气。
柳苍的脸涨成青紫色,从靴筒抽出柄木柄匕首就刺过来:“敢坏我生意,让你变成坊里的‘镇坊木’!”匕尖带着松油的气味,谢明砚瞥见匕首鞘上的“莲记”二字,与盐运司的铜锁、玉山的石鞘如出一辙。
缠斗中,谢明砚撞翻了坊角的木箱,里面滚出本账册,页脚画着小小的木麟,尾鳍数量对应失踪孩童的年龄,最小的那个才五岁,旁注着“指骨细,宜嵌麟爪”。
“往坊后窑厂跑!”谢明砚拽着木娃往柴房冲,林羽的铁链缠住柳苍的腰,猛地往木案上撞。柳苍猝不及防,撞得头晕眼花,怀里的账册散了一地,被风吹进雪地,纸页上的“木麟”二字在雪水里晕开,像无数个哭泣的脸。
木娃突然指着柴房的地窖口:“我哥的工具在那!他藏了柳苍的账本……”谢明砚跟着他掀开地窖板,里面堆着四具孩童的骸骨,最上面那具的指骨被剔得干干净净,骨节处还留着凿痕——是被嵌进木麟前的“预处理”。
(四)雪净木痕
天快亮时,雪停了,聚麟坊的浓烟在晨光里腾起,像条黑蛇。
谢明砚将账册递给周御史派来的缇骑,册上记着九个属金孩童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小木麟,麟角数量与年龄对应,像串浸血的木珠。
“柳苍招了,他是莲琢的师兄,负责把‘神麟碑’的碎块混着孩童骨粉,雕刻成木麟卖往各地,说是‘碑灵所化’。”林羽用铁链捆着柳苍的余党,链环上的木麟脂在晨光里泛着金红,“老木匠带着乡亲去窑厂救人了,说要把嵌在木麟里的指骨都取出来,好好埋在玉山脚下。”
木娃抱着哥哥的木刻鱼,跟着老木匠往坊外走,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踩出浅坑,像株倔强的木苗。他突然回头,把那半截木麒麟塞进谢明砚手里:“先生,这是我哥刻的,他说木头有魂,不会帮坏人骗人。”
谢明砚摩挲着木麟的粗糙表面,指尖的温度仿佛能融化上面的冰碴。他望着聚麟坊被烧毁的木麒麟残骸,焦黑的木头上,金红的纹路被雪水冲净,露出普通松木的浅黄,像无数个终于卸去伪装的灵魂。
莲禾蹲在雪地里,把那块熏黑的“莲”字木牌埋进雪堆,旁边摆着木娃哥哥的木刻鱼、金娃哥哥的铜铃铛。“姐姐,木娃哥,你们看,雪把木头洗干净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被寒风送得很远,“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我们的骨头刻麒麟了。”
玉山的方向,传来乡亲们的凿石声——他们正用聚麟坊的废木料,给失踪的孩子们做棺木,棺头不刻麒麟,只刻着他们的小名,每个名字旁都刻着片小小的雪花,是莲禾提议的:“让雪花陪着他们,比麒麟暖。”
谢明砚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官道,那里的马车辙印延伸向京城。林羽解开铁链,链环在晨光里撞出清越的响,像在为这趟沾满木屑与血的追查,敲起暂歇的钟。
“往苏州府去。”谢明砚的声音迎着寒风,带着股踏实的稳。周御史的密信说,莲琢的师父——当年教他刻石的“麟山先生”,正在苏州伪造“玉麟玺”,说是“天赐印信”,失踪的属金孩童已达十二人。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道尽头,只有木娃哥哥的木刻鱼被谢明砚揣在怀里,鱼腹的刻痕里还沾着雪粒,像颗未干的泪。玉山的雪依旧落着,却仿佛终于洗去了木头上的血痕,在阳光下,透着股历经劫难后的素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