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幽深的林间小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百余骑身披精甲、气息凛冽的骑士在破军的率领下悄然现身,如同林间涌出的钢铁洪流。
紧随其后的是四五辆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停在众人面前。
破军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沉稳而清晰:“禀官家,人马已至。请陛下移驾!”
赵顼靠在软辇上,苍白的面容在晨曦中更显憔悴,他微微颔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皇后、妃嫔在内侍的搀扶下,迅速而沉默地登上了马车。
王安石、章惇等人也紧随其后。在破军有条不紊的指挥下,这支小小的队伍迅速整装完毕,车轮滚动,悄无声息地折向东边,迅速隐入茫茫林海。
与此同时,硝烟弥漫的汴京宫阙。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那扇象征着皇权威严的厚重宫门,终究在叛军疯狂的人海战术和猛烈的爆破下,轰然坍塌!
烟尘碎石冲天而起,露出一个巨大的的血腥豁口。
林从文伫立在残破的宫墙之上,满身血污。
他最后望了一眼皇宫深处福宁殿的方向——那里,官家已然安全撤离的消息,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是支撑他战斗到最后的信念。
目光收回,投向下方如同潮水般、正嘶吼着涌过宫门废墟的叛军,他眼中再无半分迟疑,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绝。
“皇城司!”林从文猛地举起刀,刀刃直指涌来的敌军,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震天的咆哮,“随我——杀敌!”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离弦的血箭,率先从高高的宫墙上纵身跃下,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片汹涌的叛军人潮!
“杀——!!!”
残存的皇城司玄甲卫们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如同扑火的飞蛾,紧随那道决绝的背影,纷纷跃下城头或冲下阶梯,与涌入宫门的叛军前锋狠狠撞在一起!
刀光剑影瞬间撕裂了弥漫的烟尘,血肉横飞,惨烈的白刃战在宫门废墟前再次爆发。
震天的喊杀、金属的碰撞、垂死的哀嚎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再无人能分辨出那道冲在最前方的身影最终归于何处……
汴京城东郊,荒僻山神庙。
岐王赵颢心烦意乱地在破庙中来回踱步,焦灼的目光不时投向汴京城的方向。
城中激烈的喊杀与爆炸声隐约传来,却如同隔着一层迷雾,让他无法判断战局究竟如何。
是胜券在握,还是功败垂成?每一刻等待都如同煎熬。
“报——!”一名亲卫气喘吁吁地冲入庙内,单膝跪地,“禀殿下!东边官道上发现异常!有一队约百骑精甲骑兵,护卫着六七辆马车,正急速向东疾驰而去!”
“什么?!”赵颢猛地顿住脚步,眉头紧锁。
百骑精甲?
马车东行?
在这汴京内外封锁、激战正酣的时刻?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这绝不寻常!
汴京附近,除了他的“勤王”军和城内守军,哪来这样一支建制完整的精锐骑兵?还护着马车?
电光火石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冲破迷雾,骤然在他脑海中炸响——是皇兄?
“不好!”赵颢失声惊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因巨大的恐慌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快!快回城里!立刻传令韩琦他们!调集所有能调动的骑兵!给我追!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追上那队人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快——!!!”
亲卫被赵颢狰狞扭曲的面容和歇斯底里的吼声吓得一哆嗦,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滚爬爬地冲出破庙,飞马向城内求援。
破庙内,只剩下岐王赵颢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蒲团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功败垂成的巨大阴影,如同冰冷的巨石,轰然压在他的心头。
城内,富弼等人接到消息,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脸色剧变。
“快!调所有骑兵!追上那队车驾!”富弼嘶吼着下令。
命令如同丧钟敲响。
千余名叛军骑兵被紧急集结,如一股黑色的旋风,沿着官道卷起漫天烟尘,向东狂飙。
不到半个时辰,那队由百骑精锐护卫的车驾轮廓,便清晰地出现在追击者的视野尽头。
“发现目标!”叛军前锋发出兴奋而残忍的嚎叫,马鞭抽得更响。
车驾旁,破军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
这么快就被咬住了?什么时候暴露的行踪?
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但残酷的现实已不容他细究。
追兵的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破军眼神瞬间化为坚冰,厉声发出决断:“从龙卫听令!留下八十骑,随本将断后!拖住他们! 其余兄弟,护紧车驾,全速前进!”
他猛地勒转马头,横槊立马,直接面对着汹涌而来的追兵。
在他身后,八十名被点到的从龙卫精锐没有任何犹豫,齐刷刷地勒缰控马,如同铁闸般横亘在官道中央,迅速收缩队形,准备迎头撞击!
其余二十骑则护卫着车驾,以更快的速度向东奔逃。
几辆承载着大宋最后希望的马车,在仅剩的二十骑皇城司亲卫的拼死拱卫下,驭手狠狠抽打着马匹,不顾一切地加速,继续向东亡命飞驰!
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颠簸异常。
车厢内,赵顼被这猛烈的颠簸晃得闷哼一声,身体重重撞在车壁上。
好在车厢内铺设了厚厚的锦缎软垫,卸去了大半力道,才未造成更大伤害,但虚弱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脸色更加苍白。
“官家!”向皇后惊呼,连忙伸出双臂,紧紧扶住他摇晃的身体,眼中满是心疼与惊惶。
赵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勉强露出一丝安抚的微笑,声音虽轻却带着奇异的镇定:“无妨……朕……撑得住。”
他微微侧身,顺势将头枕在皇后柔软的大腿上,这姿势让他稍感舒适些。“若……此乃天意要亡朕,那……便由它去吧。”
他的语调平静,却透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
向皇后闻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她没有说话,只是更加轻柔地调整姿势,让丈夫枕得更安稳些,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和无声的守护,给予他最后的慰藉。她低下头,用锦帕小心地擦拭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车外,追击的叛军骑兵洪流已至!
“挡路者死!”叛军前锋军官发出怒吼。
破军双目赤红,高举马槊:“杀——!”
两股奔腾的钢铁洪流,没有丝毫减速,就在这宽阔的官道上,毫无花哨地轰然对撞!
一瞬间,马槊折断声、战刀劈砍声、战马濒死的哀鸣、铠甲碎裂声、士兵的惨嚎……如同地狱的交响曲轰然奏响!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破军率领的八十骑如同扑火的飞蛾,明知必死,却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十倍于己的洪流暂时遏阻、搅乱!
然而,叛军数量实在太多,源源不绝。
就在这惨烈厮杀的战团边缘,几十名狡猾凶悍的叛军锐骑,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利用混乱的战场掩护,从侧翼成功突破了从龙卫薄弱的拦截线,马蹄践踏着染血的土地,绕过主战场,再次狂飙,目标直指前方那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马车!
马车旁,一直警惕后方的王中正,看到那几十骑如跗骨之蛆般冲出烟尘、嘶吼着追来,老脸瞬间血色尽褪。
“不好!”他心中警铃大作,猛地撩开车厢后帘,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官家!追兵……分兵追上来了!”
车厢内,赵顼依旧闭目枕在皇后腿上,仿佛对车外咫尺之遥的杀戮置若罔闻,只轻轻摆了摆手,连眼睛都未睁开。
王中正见状再没说话。
他猛地缩回头,放下车帘,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丝惊惧瞬间化为决死的凶光。
他反手从腰间束带内,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淬毒短刃,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背靠车厢,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后方越来越近、狰狞呼啸的追骑,如同护崽的凶兽,周身弥漫开一股惨烈的杀气——想伤陛下,除非踏过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