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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西斜,万籁俱寂。
有人提灯夜行,晚风徐徐,卷起他那身过分宽大的白袍边角,簌簌擦过脚踝。灯笼里的烛光透过薄纱晃悠,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身后还跟着两人,准确说,是一个男人搀扶着另一个比他高些的男人。高个男人几乎整个人身子都歪在了另一人身上,只余双脚艰难挪动。二人步履蹒跚,始终与前面提灯人保持着两米多距离。
提灯人不以为意,既没有停下来等身后人的打算,也没有加速脚步,自顾自地匀速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他嘴里又哼起了小调,这会倒算不上难听,吐字清晰,唱的内容也是民间耳熟能详的《十想娘》片段。只是大晚上听着多少有些怪异瘆人:
“九月想娘得病亡,恩重如山母爱长。喊不答应空哀伤,暗下思母哭断肠。堂前不再见娘面,三间瓦房断中梁。今晚还把灵魂望,明日送娘上九霄。
十月想娘把骨葬,一身老骨伴山冈。清明夜晚送灯亮,莫管雨雪与风霜。每日站在门前望,不过白纸与羹香。明日儿送母归土,望母安息归净土……”
高个男人,也就是郑允。他刚从昏迷中转醒,本就觉得脑袋突突地疼,不情不愿地半个身子靠着璟玄,行走已是万分艰难,这会再听到这段怪异悲情小调,只觉得浑身寒毛都根根竖起,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朝提灯人喊道:“喂,能别哼你那怪调子么?大晚上我们本来就是偷偷摸摸,你特地哼这调子是生怕别人听不到吗?”
提灯人停下步伐。
搀扶着郑允的璟玄心头顿时一突。
紧接着,提着灯的黄长老,转过身来,那只诡异的右眼,大面积眼白直勾勾地盯着郑允,左眼却弯成了细狭弧度,皮笑肉不笑道:“郑小公子好大的火气,倘若不是黄某,恐怕小公子想听这调子的机会都没有。”
“你!”郑允语噎,对方这话着实挑不出错处,自己能从昏迷中转醒的确有几分对方的功劳。无从反驳,只能恨恨地一咬牙,将憋屈往肚里咽。
璟玄默了默,安抚地轻拍了拍郑允迫不得已歪过来靠在自己身上借力的肩膀。
他心神被黄长老的话牵动着,因此没能注意到郑允垂眸掩下的一闪而过的怨毒神色。
这一幕却没能逃过黄长老眼睛。黄长老诡异右眼微眯,嘴里“啧”了声,不知是挑拨离间,还是真带着几分真心,他朝郑允轻飘飘瞥了一眼,向璟玄笑叹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仙君为这种人伤神实在划算不得,骗仙君也就算了,到最后还不忘捅仙君一刀,啧,真是……”
他话音微妙一顿,眼眸弯曲的弧度愈发加深,竟咿咿呀呀哼唱了起来:“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
郑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别唱了!”璟玄厉声打断,他嗓子并未好全,只是带郑允离开审讯楼的路上,暂时吃药缓了缓,先前说的那几句简短的话还是忍着痛艰难说出。这会用力挤出三字,喉咙间疼痛又开始加重,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毫无威慑力可言。
黄长老笑了笑,很给面子地闭上嘴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继续前行。
这次,一路上,黄长老什么小调都没有哼。
穿过这片茂盛树林便出了执法堂地界。
黄长老站在地界口,作势要将手上提灯递给璟玄。然而璟玄搀扶着郑允,分身乏术。不待璟玄出声拒绝,刚流露出一抹为难神色,黄长老便了然地笑笑,将灯柄转而递向郑允。
郑允身体虚弱,自身都需璟玄搀扶,让他去接灯盏,无疑是雪上加霜的负担,自然不可能接。
他恶狠狠瞪视着黄长老,手腕都不抬一个。
“郑小公子,”黄长老笑起来,“你再怎么瞪我也没用。你想出天极宗,便只能依附黄某我。”
顾不上出丑不出丑了,嘶哑的嗓音此刻也无所谓,璟玄一手搀扶着,让郑允身体重心倒向自己,他尽力腾出一只手来,语气无奈:“给我吧。”
黄长老没理。他挑了挑眉,面朝郑允意味深长道:“郑小公子,你可要想好了,等出了天极宗,黄某可没你师尊这么有耐心照料你。”
短短几句话,信息含量极大。
出宗?
郑允立即捕捉到关键词,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靠着的璟玄。他比璟玄高挑健壮,从他的视角,低头刚好能看见璟玄挺直的鼻梁、流畅的下颌线条,以及……那双总是透着严厉不近人情的眼眸。
“是我一个人出宗?”他情不自禁地问出口,原以为璟玄会将他抓回去继续囚在正德宫密室。
“当然不,”璟玄还未回答,黄长老笑眯眯地插话,指尖指向自己,“还有黄某。”
郑允紧紧注视着璟玄眼睛,试图从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一丝情绪波动。
黄长老强调:“郑小公子无需担心,你师尊不陪你,还有黄某陪着你,定当将你送到一个安全无虞的好地方。”
璟玄没有看郑允,他收回费力腾出的空手。对黄长老道:“劳烦长老了。”
“好说好说,”黄长老喜笑颜开,目光不再看向郑允,不着痕迹地也同样收回自己递灯的手,笑道,“仙君记得答应黄某的承诺便好。”
郑允不明所以。
璟玄神色淡淡地一颔首。
出了执法堂地界,一路向北,便是天极宗其中的一个出宗口。
自陆长元叛逃后,天极宗各出宗口的管制便一日紧过一日。
原先稀疏的守卫处,如今不仅层层叠叠布上了新的阵法,连守门与巡逻的弟子都添了数倍,往来脚步声、灵力探查的微光交织成网。
想带人悄无声息地混出去,绝非易事。
若是没被徒弟那一刀捅得措手不及,没因蚀骨散蚀得肺腑俱损,修为鼎盛时的璟玄,或许还能凭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地带两人混出去。
可现在不行。
师徒二人,一个病患,重伤累累,走路都需人搀扶;另一个刚刚大病初愈,身体未好全,修为也只恢复了半茬。
此刻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眼前这位言行处处透着诡异的黄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