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端的密信,是由一名扮作皮货商的心腹,混在往河套运送辎重的队伍里,辗转送到驻扎在克夷门以西三十里一处军寨的康炯手中的。
彼时,康炯刚巡视完新设的屯田点,满身尘土,靴子上沾着泥泞。
他屏退左右,在简陋的军帐内,就着摇曳的油灯,撕开了那封没有落款、字迹潦草的信。
信是曲端亲笔,用语直白,意思明确。
“大帅已有定鼎之心,然需众将拥戴以成势。望惟忠兄速速联络可信袍泽,联名上书,陈说边陲危局,恳请大帅为苍生计,正位定名,共图大业。功成之日,富贵共享。”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炭火噼啪。
康炯将信纸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然后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简陋地图前,目光扫过自己控制的河套前沿,又望向东南兴庆府方向,最后定格在北面代表金国和蒙古的模糊区域。
“曲蛮子……倒是急性子。”康炯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丝看不出是笑还是嘲弄的弧度。
他康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不是阿谀奉承,是实打实的军功和治军的狠辣。
康炯其实出身北方边军将门,是宋仁宗时期并代都部署康保裔的裔孙。
由于祖先康保裔在与辽国的战争中被俘留在了辽国,所以康炯出生于辽国的西京道大同府。
他二十岁离开了辽国,投奔宋朝,加入了西北军,他的父亲为他取字“惟忠”,寓意是“靖国惟忠”,希望他能洗刷祖先兵败被俘的耻辱。
后来,刘法兵败身亡,身为刘法一系的康炯被童贯排挤,所以在刘錡向他和铁哥们翟进示好时,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他对刘錡的忠诚毋庸置疑,但这份忠诚,是建立在刘錡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能保障他们这些武将利益的基础上的。
如今西夏已平,下一步何去何从,他心中并非没有盘算。
曲端的信,像是一把钥匙,捅破了一层窗户纸。
拥立之功,从龙之臣……这确实是一场天大的富贵。
曲端敢这么干,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摸准了大帅的脉?
康炯沉吟良久。
刘錡平日治军严谨、赏罚分明,却也深谙权术,心思难测。
此事,刘錡未必不知情,甚至可能是默许,借曲端等人投石问路。
康炯决定加入,却不是和曲端联名,而是翟进。
他立刻唤来一名绝对心腹的校尉:“你亲自去一趟兴庆府,传我口信给翟进将军。请他出面和我一起联名给大帅上书,陈说眼下边境不宁,军心浮动,亟需大帅登基称帝,定位正名,以安众心。”
吴玠也收到了曲端的密信。
吴玠吴璘兄弟二人,出身种家军。跟着种家兄弟几个加入到了西军序列。
汴梁之战中,种家老一辈先后凋零,可种家几个年轻小辈比起前辈的丰功伟绩,显然差了不止一筹。
富平一战中,吴玠的顶头上司邵兴显然是想拉种家一把,把自己二兄弟留在了泾州,反而把种家四兄弟一个不拉全部带上了富平前线,明摆着是为了撇开自己,给他们几个攒功劳。
阴差阳错的是,邵兴居然在富平战败了,一口气撤到了泾州,要不是自己派了杨政率兵及时接应……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后来,邵兴被免去了战区司令的职务,跑去组建护粮军。而自己兄弟二人却得到了大帅的赏识,各自独领一军,和昔日主家的几个衙内开始平起平坐,说心里话,吴玠对刘錡是十分感激的。
可即便如此,吴玠却丝毫以刘錡大帅的嫡系心腹自居,他深知,自己兄弟在西军中根基最浅,没有靠山。得居高位,全凭战功支撑。
因此,兄弟二人带兵兢兢业业,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刘錡交代的任务。
当然,其中也有刘錡以穿越者角度对兄弟二人青睐有加的因素。
可吴玠想的更多一些,他认为,大帅欣赏提拔自己兄弟二人,未尝没有为了平衡种家的考虑在里面。
毕竟种家在大宋西军中,根深蒂固,子侄众多,在西军老将门中威望甚高,虽说已经谈不上一呼百应,可大家多多少少会给他们一些面子。
在这个方面,就算是大帅所在的刘家,也有些自愧弗如。
这次,曲端送来的消息,可谓是非常及时。可吴玠却不打算和曲端联名,他有着自己的想法。
次日黎明,他唤来了自己最信任也最机敏的亲兵统领吴伦,一名沉默寡言却心思缜密的吴家子弟。
“你亲自去一趟秦州。”吴玠的声音压得极低,帐内只有他们二人。
“不带书信,口信相传。去见帅府总管李椿年,还有参谋总长李孝忠。此事务必隐秘。”
吴伦神色一凛,躬身领命:“大帅吩咐。”
吴玠走到他身边,目光扫过帐外,确保无人窥听,才一字一句地低语:“你告诉他们:兴庆府那边,曲端等人,正在串联诸将,欲拥立刘錡大帅正位定名。风声已起,水波将兴。”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吴玠唯知尽忠职守,保境安民。然此事关乎西军根本,关乎未来格局,不敢不察。”
“李总管与李总长皆乃西军柱石,德高望重,非我等后进可比。特此通传,望二位明察秋毫,善加权衡。”
“我兄弟二人,虽身处前线,御敌为先,却愿与二位同气连枝,共勉时艰。”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极其讲究。
既通报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又撇清了自己主动参与串联的嫌疑,强调了自身御敌的职责和重要性。
最后那句“共勉时艰”,更是意味深长,既是示好,也是试探,暗示在未来的变局中,可以形成某种默契或同盟。
吴伦将每一个字牢牢刻在脑中,重复一遍确认无误后,不再多言,即刻起身,扮作商队护卫,混入一支回秦州的运粮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接着,吴玠又唤来一名侍卫,着他去第二军防区见吴璘,嘱咐他无论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都千万不能胡乱参与和表态,一切以自己的书信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