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的阴影,如附骨之疽,从未远离。
慕清漪深知这一点。自她执意留下,琉璃馆周遭的“眼睛”便多了起来。
那些伪装成商贩、仆役甚至巡逻卫兵的探子,气息隐匿,行动诡秘,时刻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晨曦几次试图反追踪,都被对方狡猾地甩脱,显然受过严苛训练。
寻找何清昭的线索更是如同在迷雾中穿行。
慕清漪与晨曦亲自行动。
晨曦凭借绝顶轻功和江湖经验,多次潜入王庭外围档案库、废弃驿站甚至某些老吏家中搜寻蛛丝马迹;
慕清漪则以玄门术法制作了数道“辨真”、“寻迹”符咒辅助。
过程艰险,数次险些与肃王探子正面冲突,收获却寥寥无几。
相关卷宗或被销毁,或被列为绝密深锁王庭秘库。
民间传闻也大多语焉不详,指向几个早已没落的贵族或偏远部落。
然而,一次近乎偶然的突破出现了。
晨曦在城西混乱的骡马市集,追踪一个可疑的肃王探子时,意外救下了一个被失控马匹冲撞的老马夫。
那老马夫为报恩,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吐露了一个尘封的秘密:
“十…十六年前…大雪封山…孤狼隘口…那队…抱着娃娃的官爷…迷路了…有个快冻死的军官说…娃儿…交给…交给‘哑狼’了…往…往雪狼谷深处去了…那哑狼…就…就住在雪狼村那边…”
话未说完,老人便咽了气。
“哑狼”?
雪狼村?
慕清漪立刻抓住这唯一指向明确的地点——西北方靠近“葬骨冰原”边缘的雪狼村。
“雪狼村…听着就不太平静。肃王的人,定会跟去。”慕清漪指尖敲击着冰冷的窗棂,目光穿透料峭春风,投向西北方那片被灰色云层笼罩的山峦。
“是,小姐。他们盯得很紧,我们一动,他们必动。”晨曦点头,神色凝重。
“动吧。总要探个究竟。”慕清漪眼中寒芒一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前往雪狼村的路途艰险而漫长。
肃王探子如影随形,远远缀在使团队伍之后,保持着压迫性的距离。
他们不主动攻击,却像一群耐心的秃鹫,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或踏入陷阱。
慕清漪一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日夜提防。
数日后,当一行人终于翻过最后一道覆雪的山梁,雪狼村映入眼帘。
这与其说是一个村落,不如说是一个依托陡峭山壁、由粗糙石块和巨大兽骨搭建而成的原始聚落。
低矮的房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积雪。
村口立着两根巨大的、被岁月风霜侵蚀的狼牙状图腾柱,上面缠绕着褪色的布条和干枯的藤蔓,透着一股蛮荒而肃杀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膻味、柴火烟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猛兽的淡淡腥臊。
村民们的眼神,如同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一样,冰冷而警惕。他们穿着厚重的兽皮袄,脸上刻着风霜和防备的痕迹。
当慕清漪一行人踏入村口时,劳作的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
孩童被迅速拉回屋内,木门“砰”地关上。
肃王探子并未进村,而是在村外的高坡上扎营,居高临下地监视着,如同给这个本就封闭的村落又套上了一层无形的牢笼。
“这地方…不对劲。”晨曦紧握佩剑,护在慕清漪身侧。
李珣伤势未愈,留在王庭坐镇,此行只有慕清漪、晨曦和几名精干的玄甲卫。
慕清漪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整个村子都在排斥外来者。
她试图向一位看起来像是村长的老者打听“哑狼”,老者浑浊的眼睛扫过她们,又瞥了一眼村外高坡上的探子营地,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摇摇头,转身就走,拒绝交谈。
夜幕降临,雪狼村的氛围变得更加诡异。
寒风在山谷间呼啸,如同狼群的悲鸣。
白日里冰冷的排斥,在夜色中发酵成一种更深的恐惧和敌意。
村民们早早闭户,屋内透出的微弱灯火摇曳不定。
偶尔有黑影在狭窄的巷道间快速闪过,悄无声息。
“小姐,他们好像在…监视我们。”晨曦守在慕清漪暂住的石屋门口,低声道。
她能感觉到黑暗中不止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这间屋子。
慕清漪盘膝坐在简陋的石床上,闭目调息,神识却高度戒备。
她感知到窗外、屋顶、甚至墙壁缝隙后,都有极其轻微的、非人的气息在流动。
不是肃王的探子,探子还在村外。是村里的人。
他们在夜晚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隐匿和窥探能力。
“嗷呜——”
子夜时分,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划破死寂,仿佛来自村后的雪山之巅。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彼此呼应,连绵不绝,瞬间将整个雪狼村包围。
“狼袭!”村中响起惊恐的呼喊和急促的铜锣声。
然而,预料中的群狼冲入村庄的景象并未发生。
狼嚎声在村外徘徊、逡巡,带着嗜血的渴望,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界限阻挡,不敢越雷池一步。
村民们并未慌乱地拿起武器守墙,反而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在村中央的空地上。
他们点燃巨大的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因恐惧和某种狂热而扭曲的脸。
他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起一种古老而怪异的舞蹈,口中吟唱着含混不清、充满野性的歌谣,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他们…在祭祀?还是在…召唤?”晨曦惊疑不定。
慕清漪的目光越过狂舞的人群,投向村后那座在月光下泛着清冷银辉的雪山。
在那陡峭的山崖顶端,一块突出的黑色巨岩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影!
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地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他身形高大魁梧,披着一件破旧但异常宽大的黑色狼皮大氅,几乎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一体。
他背对着村落,面朝山下躁动不安的狼群,沉默如山岳。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随着崖顶那人微微抬手的动作,山下原本此起彼伏、狂躁不安的狼嚎声,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瞬间变得低沉、驯服,最终化为一片压抑的呜咽。
成千上万双幽绿、猩红的狼眼在黑暗中明灭闪烁,如同地狱的星辰,却全都仰望着崖顶那个身影,充满了敬畏与臣服。
他,就是群狼之王!
就在这时,村外高坡上,肃王探子的营地突然亮起数道刺目的火光!
“咻——咻——咻——!”
数支绑着火油布的响箭尖啸着,精准地射向崖顶那个身影!
目标明确,狠辣异常——肃王的探子,终于动手了!
他们要除掉这个可能与质子有关的关键人物!
崖顶的身影似乎早有预料。
他并未回头,只是反手一挥狼皮大氅。
一股无形的、带着冰寒气息的劲风卷起,精准地将那几支致命的火箭扫落崖下,在夜空中炸开几朵短暂而凄艳的火花。
就在他挥动大氅,侧身闪避溅落火星的瞬间,皎洁的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他半张转过来的侧脸。
慕清漪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颌冷硬的线条,
即便被风霜磨砺得粗糙刚硬,即便被浓密的胡茬遮掩了部分,
即便那双在月光下闪烁着非人般冰冷野性光芒的眸子与记忆中永昌侯的怯懦自私截然不同……
但那骨相轮廓,那眉眼间的神韵,尤其是那紧抿薄唇时透出的、近乎冷酷的坚毅,都与她记忆中那个自私薄情、将亲子送入虎口的永昌侯何兆兴,有着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永昌侯的“冷酷”是自私的伪装,此人的坚毅却如同山岩。
血缘的印记,在十六年异域的冰霜风沙中并未磨灭,反而以另一种更强大、更野性的方式刻印在这张脸上!
何清昭!
十六年前被献祭的婴儿,永昌侯府“夭折”的嫡长子,竟在北境的苦寒之地,在狼群的拥趸中,以这样一种近乎于“神只”的姿态,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