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我们说到,在东线战场上,苏联红军在一系列春季大反攻中,彻底解放了乌克兰和克里米亚半岛,兵锋直指罗马尼亚;而在北方,被围困了长达872天的列宁格勒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解放。然而,从这一回开始,我们将把时间的指针往回拨一年,把视线暂时转向太平洋战场。在那里,同样正在酝酿一场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巨大风暴
1943年初夏,南太平洋的瓜达尔卡纳尔岛。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尸横遍野、饥饿与疾病肆虐的人间地狱。而现在,幸存下来的美国大兵们正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他们在潮湿的雨林里,用缴获的日军钢盔当锅,煮着珍贵的咖啡;用工兵推土机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打起了棒球;更多的人则是躺在吊床上,一边躲避着蚊虫,一边给远方的家人写信,信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对他们来说,仗打赢了,接下来就是把日本人彻底赶出太平洋,然后回家。逻辑简单明了。
然而,在几千英里之外的华盛顿,五角大楼的会议室里,气氛却远没有那么轻松。雪茄的烟雾缭绕,巨大的太平洋地图铺满了整个墙壁。一群佩戴着将星的将军们,正为了“接下来怎么打”这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瓜岛的胜利和山本的死,确实是两个巨大的转折点。它标志着日本的扩张势头被彻底遏制,美军第一次从日本人手里夺过了战略主动权。这是开战以来,美国人第一次可以站直了腰板,思考“我们想去哪里打”,而不是“敌人会从哪里打过来”。
胜利的喜悦是真实的,但随之而来的焦虑也是真实的。
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了,但通往东京的道路有无数条,我们该走哪一条?
广袤的太平洋上,下一个目标是哪里?是继续在所罗门群岛的烂泥里打滚,还是去更远的地方?
最核心的问题是,这场反攻,到底该由谁来主导?是陆军,还是海军?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十字路口,摆在了美军面前。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将直接决定未来数百万士兵的命运,以及战争的最终形态。这个十字路口的中心,站着两个性格、背景、理念截然不同,却同样声名显赫的人物。
一位,是远在澳大利亚的陆军五星上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另一位,是坐镇珍珠港的海军五星上将,切斯特·尼米兹。
一场围绕着战略方向的激烈争论,即将拉开帷幕。而这场争论的结果,将塑造整个太平洋战争的下半场。
要理解太平洋战场的路线之争,我们得先把视角拉高,看到美国全球战略的全貌。你会发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平洋战场,其实是个“后娘养的”。
之前咱们说过,早在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发生后不久,美国总统罗斯福与英国首相丘吉尔就在阿卡迪亚会议上明确提出了“先欧后亚”的战略,即优先击败德国,再集中力量对付日本。
为什么是“欧洲第一”?
道理很简单。在罗斯福和他的智囊们看来,纳粹德国,才是对世界文明和美国国家利益最根本、最致命的威胁。希特勒的野心是征服整个欧洲大陆,控制大西洋。一旦让他成功,他将整合欧洲强大的工业、科技和人力资源,成为一个美国无法单独抗衡的超级怪兽。从文化和血缘上说,美国是欧洲文明的延伸;从地缘政治上说,大西洋是美国的生命线。
相比之下,日本虽然凶悍,但在当时的美国决策者眼中,它更像一个区域性的麻烦。它国力有限,工业基础薄弱,虽然暂时占领了大片地盘,但只要切断它的石油和橡胶供应,它就是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早晚会自己耗死自己。
所以,美军的全球战略大棋盘上,棋子的摆放非常明确:先集中主力,联合英国和苏联,干掉纳粹德国;至于小小的日本,让他先蹦跶个两天也没啥大不了的。
战略定了,资源分配自然就跟着走。
战争打的是什么?说到底,打的是钢铁、石油、飞机、坦克和人。在“欧洲第一”的大原则下,美国庞大的战争机器生产出来的物资,绝大部分都像潮水一样涌向了大西洋。
据统计,在1942年到1943年间,美军超过60%的军事力量、运输船只和后勤补给,都优先供应给了欧洲和北非战场。陆军的精锐部队,比如第1步兵师“大红一师”,首先被派往北非和西西里。最新式的b-17“空中堡垒”轰炸机,优先部署到英国,去轰炸德国的工业区。
而辽阔的太平洋战区,只能分到剩下的那一小部分。用当时参谋长联席会议的话说,太平洋战区目前的任务是“遏制”,目标是守住夏威夷到澳大利亚的交通线,并在“量力而行”的前提下,发动有限的反击。
“量力而行”这四个字,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你们自己看着办,家里余粮不多”。
这就是为什么瓜岛战役打得那么艰苦卓绝。海军陆战队在岛上最困难的时候,连弹药和食物都供应不上,因为大部分运输船都被抽调去支援欧洲了。士兵们在前面流血,后方的尼米兹和麦克阿瑟则像两个经费紧张的管家,为了多要几艘船、几个中队的飞机,天天跟华盛顿的“大老板”们哭穷。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美军内部不同的军种,也形成了不同的心态。
美国陆军:以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为代表,他们的心思基本都在欧洲。对他们来说,战争的核心就是横渡英吉利海峡,在法国登陆,和德国装甲师在平原上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战。太平洋?那是一堆烂泥巴岛,是海军的活儿。
美国海军:以海军作战部长欧内斯特·金为代表,他们的想法正好相反。对海军来说,太平洋才是他们真正的舞台。广阔的大洋,正是检验航空母舰这种“新型海上力量”价值的绝佳试验场。而且,偷袭珍珠港的奇耻大辱,必须由海军亲手来雪。他们对欧洲战场兴趣不大,总觉得那是陆军的“一亩三分地”。
麦克阿瑟将军:他是个例外。他既是陆军,又身在太平洋。对他来说,这场战争的焦点只有一个——菲律宾。那是他曾经的防区,是他兵败撤离的地方。他在离开时,对菲律宾人民许下了“我还会回来的”的誓言。这不仅是一个军事目标,更是一个关乎他个人荣誉和美国国家信誉的政治问题。
还有一点很重要,还有一点,千万别忘了,为什么当初小日本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占领东南亚?原因很简单——那里是日本最重要的资源供应地。
从石油到橡胶,从锡矿到铝土,日本本土几乎什么都缺,整个战争机器都靠着从南洋掠夺来的资源才能运转。
正因为如此,东南亚才是日本的生命线。盟军只要把这条生命线一刀切断,日本就等于被锁进了一个巨大的粮仓空空的囚笼里。到那时候,可能都还用不着大规模反攻本土,日本自己就会先因为缺油、缺钢、缺粮而慢慢饿死。
所以你看,仗还没怎么打,内部的山头和算盘就已经很清楚了。大家虽然都想打赢,但怎么赢,从哪赢,谁来当主角,想法完全不一样。这种分歧,在战争进入反攻阶段后,终于彻底爆发了。
路线之争:南线还是中线?
当华盛顿的将军们把目光投向太平洋地图时,两条清晰的反攻路线浮现了出来。一条从南边走,一条从中间走。这两条路线,分别代表了两位统帅的意志和两种截然不同的战争哲学。
一、南线方案:麦克阿瑟的“回家之路”
路线:从澳大利亚出发,首先肃清新几内亚岛的日军,然后跳过俾斯麦群岛,攻占摩鹿加群岛,最后直捣菲律宾。
代表人物: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这条路线,是麦克阿瑟的执念。他的理由非常充分,而且充满了感情色彩。
首先,政治和道义。菲律宾曾经是美国的殖民地,是美国在远东最重要的战略资产。现在,数千万菲律宾人民正在日军的铁蹄下受苦,美国有责任去解放他们。麦克阿瑟那句“我将回来”的承诺,通过媒体的传播,早已家喻户晓,成为美国对盟友的一种象征性保证。如果放弃菲律宾,美国的国际信誉何在?
其次,军事和后勤。这条南线紧贴着澳大利亚这条最重要的后方基地,补给线相对安全。而且,这条路线主要是沿着海岸线和大的岛屿推进,可以充分发挥陆军和陆基航空兵的作用。每前进一步,就可以修建新的机场,为下一步提供空中掩护。这种稳扎稳打的“跳岛”战术,在麦克阿瑟看来,风险更小,也更符合陆军的作战习惯。
所以,麦克阿瑟的方案,其战略底色是:以陆军为主导,依托陆基航空兵的掩护,一步一个脚印,收复失地,最终实现政治和军事上的双重胜利。
麦克阿瑟本人,是一个极富戏剧化色彩的人物。他喜欢戴着雷朋墨镜,嘴里叼着玉米芯烟斗,在镜头前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救世主般的英雄形象。对他而言,重返菲律宾,不仅是军事行动,更是他人生的最高舞台。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解放菲律宾的责任,是我肩上最神圣的使命。”
二、中线方案:尼米兹的“航母快车道”
路线:从夏威夷珍珠港出发,横穿中太平洋,像一把利剑直插日本的腹心。依次攻占吉尔伯特群岛、马绍尔群岛、硫磺岛,最后以冲绳岛为基地,兵临日本本土。
代表人物:切斯特·尼米兹。
这条路线,是海军的杰作。它的逻辑,充满了冷静的理性和对未来战争的洞察。
首先,效率和距离。这条中太平洋路线,是到达日本本土最短的直线距离。每攻占一个岛链,就等于把战线往前推进了上千公里。这是一种大开大合的打法,旨在用最快的速度打到敌人老家门口。
其次,战略目的。海军认为,战争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收复一城一地的失土,而是为了彻底摧毁日本的战争能力。要做到这一点,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对日本本土进行大规模战略轰炸。当时美国正在研发一种超级武器——b-29“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这种飞机的航程远超以往,但它需要前进基地。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岛、天宁岛,距离东京只有约2400公里,是b-29起飞轰炸日本本土最理想的平台。只要拿下这里,战争的进程将大大加快。
最后,发挥海军优势。这条路线上的岛屿,大多是珊瑚环礁,面积小,易攻难守,日本的防御也相对分散。这正是美国海军强大的航空母舰特混舰队发挥作用的绝佳舞台。舰队可以凭借其高速机动性,在广阔的大洋上任意驰骋,集中优势兵力,对选定的岛屿发动奇袭,打完就走,让日军防不胜防。
所以,尼米兹的方案,其战略底色是:以海军为主导,利用航母机动舰队的优势,实施“蛙跳”战术,快速推进,直取要害,为战略轰炸创造条件,从而以最快的方式结束战争。
尼米兹的性格,与麦克阿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为人谦逊、冷静、理性,不事张扬,是一位典型的技术官僚型指挥官。他更关心的是后勤、数据和战术细节,而不是在媒体面前作秀。他相信,战争的胜利,靠的是精密的计算和强大的实力,而不是华丽的辞藻。
就这样,一个感性,一个理性;一个主陆,一个主海;一个着眼于收复过去的失地,一个着眼于赢得未来的胜利。两条路线的背后,是两种战争理念的激烈碰撞。
路线之争,最终被摆上了华盛顿最高决策层的桌面上。在这里,争论变得更加激烈,因为它不仅是军事策略的分歧,更掺杂了军种之间的利益、个人的声望和复杂的政治考量。
这个决策的核心机构,是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它由陆、海、空三军的最高首脑组成,负责向罗斯福总统提供军事建议。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每个人都表情严肃。
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将军:他是整个美军的“大脑”,深受罗斯福信赖。按理说,他作为陆军的头,应该支持同为陆军的麦克阿瑟。但马歇尔是一个纯粹的战略家,他的首要目标是尽快打赢战争,以最小的代价。他反复研究地图后,倾向于支持海军的中太平洋方案。为什么?因为那条路更短,更直接,能更快地建立b-29基地,从而尽早结束战争,把资源重新集中到欧洲。
海军作战部长欧内斯特·金:这位是海军利益最坚定的扞卫者。他脾气火爆,性格强硬,出了名地难打交道。他毫不掩饰地认为,太平洋战争就应该是海军的战争。他极力主张中太平洋路线,因为这是海军航母舰队的完美舞台。他甚至说过一句名言:“当他们造好一艘船,我就要开走它。”他想把所有能动用的资源,都投入到尼米兹的舰队中去。
陆军航空队司令亨利·阿诺德将军:虽然航空队当时还隶属于陆军,但阿诺德将军满脑子想的都是“战略轰炸”和“空军独立”。对他来说,谁能给他提供b-29的基地,他就支持谁。中太平洋的马里亚纳群岛,简直就是为b-29量身定做的。所以,他也坚定地站在了海军一边。
你看,情况变得很有趣。陆军的麦克阿瑟,在最高决策层里,竟然得不到自己顶头上司马歇尔的支持。反而,海军的方案获得了陆军和航空队两大巨头的青睐。
远在澳大利亚的麦克阿瑟,对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如果单纯在会议室里辩论,他很可能会输。他担心自己和他的西南太平洋战区,会被彻底“边缘化”,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次要战场。
于是,这位“秀场大师”开始了他的表演。他绕开了军事指挥系统,直接打起了“政治牌”和“舆论牌”。
他频繁地接受记者采访,向国内民众描绘菲律宾人民的苦难,重申自己“我还会回来”的神圣承诺。他的公关团队,把他的形象塑造成一个被华盛顿官僚打压的孤胆英雄。
他还利用自己在国会里的老关系,让一些议员为他发声,质问政府为何要“抛弃”菲律宾。一时间,支持麦克阿瑟、解放菲律宾的呼声,在美国国内甚嚣尘上。
这给罗斯福总统和参谋长联席会议带来了巨大的政治压力。他们可以从纯军事角度否定麦克阿瑟的方案,但他们无法忽视汹涌的民意和麦克阿瑟作为“国家英雄”的巨大声望。
作为一位纵横捭阖的政治家,富兰克林·罗斯福深谙“平衡”的艺术。他既需要将军们去打仗,也需要考虑国内的政治稳定和民心向背。
面对这场争论,罗斯福没有简单地支持任何一方。他玩起了高超的政治手腕。
解密的会议纪要和往来电报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
会议上,当欧内斯特·金和马歇尔将军陈述完中太平洋方案的优势后,气氛一度对麦克阿瑟非常不利。但罗斯福会慢悠悠地开口:“先生们,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在菲律宾问题上的立场,代表了美国人民的情感。我们不能忘记我们在那里的朋友。”
一句话,就堵住了所有人想彻底放弃南线的嘴。
然后,他会单独给麦克阿瑟发电报,安抚他道:“道格拉斯,请放心,我们绝不会忘记菲律宾,你的努力至关重要。”
转过头,他又对尼米兹和金说:“切斯特,你将得到你所需要的舰队,去打开通往东京的大门。”
这种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给希望的做法,让争论陷入了僵局。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无法彻底压倒对方。在华盛顿的将军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看似荒谬,却又无比“美国”的解决方案,开始浮出水面。
当一个无法解决的争论摆在面前时,美国人常常会用一种最简单粗暴,也最财大气粗的方式来解决:我全都要。
面对麦克阿瑟的南线和尼米兹的中线之争,参谋长联席会议最终给出的答案,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妥协与无奈,却又彰显了美国强大国力的方案——“双轴进攻”。
这个战略,用大白话说就是:你们俩别吵了,两条路都打!
是的,你没听错。美国决定同时在南太平洋和中太平洋两个方向上,发动大规模的进攻。麦克阿瑟可以继续他收复新几内亚、挺进菲律宾的“回家之路”;尼米兹也可以发动他的航母舰队,横扫中太平洋的岛链。
而麦克阿瑟凭着一己之力,在没有高层支持的情况下,靠着舆论压力为自己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这就像两个拳击手,用左勾拳和右直拳同时出击。
这个方案背后,隐藏着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谁的进展更快,谁打得更漂亮,谁就能在后续的战役中,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更高的指挥优先权。
这相当于把两个战区司令放到了一个赛场上,让他们用战果来说话(这在当时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美国能干的出来了)。
在1943年中期的规划中,双轴进攻的初步分工如下:
西南太平洋战区(麦克阿瑟):首要任务是肃清所罗门群岛的残余日军,并沿着新几内亚的东北海岸线向西推进,目标是孤立甚至攻占日军在南太平洋最大的海空军基地——拉包尔(不过后来跳岛跳过去了)。
中太平洋战区(尼米兹):首要任务是发动一场代号“电流”的行动,攻占吉尔伯特群岛中的塔拉瓦环礁和马金环礁。成功之后,再向西进攻马绍尔群岛。
这两条战线,在初期阶段相对独立,但又互相策应。比如,麦克阿瑟在新几内亚的行动,可以牵制拉包尔的日军航空兵,从而减轻尼米兹在中太平洋方向上的压力。最终,按照设想,这两支大军将在菲律宾或其邻近地区汇合,形成对日本的最后合围。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双轴进攻”虽然解决了高层的战略争端,却在执行层面,制造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最大的问题就是:抢资源。
美国的国力再强,也不是无限的。航空母舰就那么多,登陆舰就那么多,后勤补给船也就那么多。
今天,麦克阿瑟要打新几内亚的莱城,急需航母舰队提供空中掩护,尼米兹就得把自己的宝贝航母借过去。
明天,尼米兹要打马绍尔的夸贾林,需要大量的登陆艇,就得从麦克阿瑟的后勤供应里“虎口夺食”。
两人为了舰队的优先使用权、航母的分配、后勤物资的配额,几乎天天都在跟华盛顿打电报“吵架”。这种内部的消耗和竞争,贯穿了整个太平洋战争的反攻阶段。
对于这个“双轴进攻”战略,战后的历史学家和军事家们一直争论不休。
批评者认为:这是美国在战争中最严重的战略浪费。它分散了兵力,造成了指挥系统的混乱和资源的内耗。如果当初能集中所有力量,走中太平洋这条捷径,或许能让战争提前半年结束,挽救成千上万士兵的生命。麦克阿瑟战后也时常抱怨,认为海军为了抢功,故意搞出一条中太平洋战线,是“海军的阴谋”。
支持者则认为:这是一种“最安全的全局保险”。战争充满了不确定性,万一其中一条进攻路线受挫,另一条路线还能继续推进,不至于让整个反攻陷入停滞。而且,两条战线同时开打,让兵力捉襟见肘的日军首尾不能相顾,疲于奔命,反而加速了其防御体系的崩溃。
无论如何,这个奇特的“双轴”战略就这么定了下来。它不是最完美的,也不是最高效的,但它却是当时唯一能让麦克阿瑟和尼米兹都闭嘴的方案。美国的战争机器,即将沿着两条平行的轨道,轰隆隆地向日本碾压过去。
战略定下来了,就得动手。在“双轴进攻”的大棋盘上,第一颗落下的棋子,被放在了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中部的新乔治亚群岛。
这是麦克阿瑟南线进攻的第一跳。
那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呢?
选择这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地理位置。新乔治亚群岛位于瓜岛西北约300公里处,是所罗门群岛链上承上启下的关键一环。拿下这里,就等于把前线基地往前推进了一大步,直接威胁到日军在南太平洋的大本营——拉包尔。
其次,战略价值。岛上有一个叫“蒙达”的地方,日军在那里修建了一条重要的野战机场。谁控制了蒙达机场,谁就掌握了周边大片海域的制空权。美军一旦夺取该机场,他们的战斗机和轰炸机,就能直接对拉包尔进行持续性的打击。
最后,配合全局。在南线发动对新乔治亚的进攻,可以有效地吸引和消耗拉包尔的日军航空兵力。这就像在中国象棋里,用车去吃对方的马,逼着对方的炮来兑子。这样一来,当日后尼米兹在中太平洋发动攻势时,来自拉包尔的空中威胁就会大大减小。
所以,进攻新乔治亚,既是麦克阿瑟“回家之路”的起点,也是为尼米兹的中线进攻打掩护的重要一步。
1943年6月,代号“圆锯行动”的一部分,进攻新乔治亚的战役准备工作全面展开。
美军的侦察机像幽灵一样,反复飞越新乔治亚上空,拍摄了成千上万张航空照片。b-24轰炸机对蒙达机场进行了持续数周的“软化”轰炸。
后勤部门则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大量的弹药、食品、医疗用品,从美国本土运到澳大利亚,再从澳大利亚转运到瓜岛,在亨德森机场附近堆积如山。
海军陆战队和陆军的几个师,开始在瓜岛的丛林里进行针对性的登陆和丛林战训练。
与此同时,尼米兹的太平洋舰队也没有闲着。虽然这次行动归麦克阿瑟指挥,但提供海上支援和掩护的主力,依然是哈尔西将军率领的、隶属于尼米兹麾下的第三舰队。这再次凸显了“双轴进攻”中指挥关系的复杂性。
美军在积极准备,日本人也没闲着。
山本死后,虽然日本海军士气低落,但他们残存的航空兵力和守岛部队的战斗意志依然不可小觑。拉包尔基地,仍然驻扎着数百架作战飞机和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他们很清楚新乔治亚的重要性,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个地方。
日军开始疯狂地加固蒙达机场的防御工事,修建了无数由椰子树干和珊瑚礁构成的坚固地堡。他们把整个岛屿,变成了一个布满陷阱和交叉火力的死亡迷宫。
一场残酷的丛林血战,已不可避免。新乔治亚群岛,这个风景如画的热带天堂,即将变成另一个血肉磨坊。这第一步的落子,注定要用鲜血来浇灌。
在将军们调兵遣将的同时,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心理战和舆论战,也正在太平洋两岸激烈地进行着。
瓜岛的胜利和山本的死,像两针强心剂,注入了美国社会。民众的信心空前高涨,战争债券的销售额节节攀升。人们普遍认为,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日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股乐观情绪中,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成为了媒体的宠儿。
他的公关团队非常懂得如何迎合大众心理。报纸上,麦克阿瑟叼着玉米芯烟斗、凝视远方的照片,被塑造成坚毅、果敢的象征。他那句“我还会回来的”的承诺,被印在无数的战时海报上,与山姆大叔的征兵广告并列。
美国的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支持麦克阿瑟的南线攻势。因为“解放菲律宾”这个故事,比“攻占某个不知名的珊瑚环礁”要好懂得多,也更能激发普通人的情感共鸣。这种民意,反过来又对华盛顿的决策者们构成了持续的压力。
而在日本,情况则完全相反。
山本五十六的死讯,在被封锁了一个多月后公布,给日本社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民众私下里议论纷纷,对战争前景的疑虑开始蔓延。
为了应对日益不利的战局,日本大本营在1943年9月,正式确立了所谓的“绝对国防圈”构想。这是一个西起缅甸、东至马绍尔群岛、北至千岛群岛、南至新几内亚的巨大防御圈。大本营的计划是,在这个圈内与美军进行决战,守住这条“最后的底线”。
这个“绝对国防圈”,听起来很唬人,其实是一种战略收缩的无奈之举。它标志着日本已经彻底放弃了主动进攻的念头,转入了全面战略防御。
在国内,日本的宣传机器开足了马力。他们绝口不提山本是被“伏击”身亡,只强调他是“壮烈殉国”。他们把瓜岛的撤退,美化为“转进”。报纸上充斥着“本土不可侵犯”、“一亿玉碎”等狂热口号,试图用精神力量来弥补物质上的劣势。
在官方层面上,双方的宣传也针锋相对。
罗斯福总统在一次炉边谈话中,向全世界宣布:“我们对轴心国的反攻,已经开始。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太平洋,我们都将把战争,带到敌人的家门口。”
而日本的东条英机内阁,则在国内广播中宣称:“瓜岛的失利只是暂时的。皇军正在新的防线上积蓄力量,必将给予来犯之敌以迎头痛击!”
一个意气风发,一个色厉内荏。
宣传战的背后,是两国国力和战争潜力的巨大差距。美国人有底气说“我要打到你家去”,而日本人,只能徒劳地高喊“你不要过来啊”。这种心理上的优劣,早已为战争的结局,写下了注脚。
1943年的夏天,太平洋上空的空气,仿佛在燃烧。
在华盛顿的争吵、妥协和博弈之后,美军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终于确定了它前进的方向。尽管这个方向是“双轴”的,充满了内部的矛盾与竞争,但它的两个巨大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准备碾压前方的一切。
在南太平洋,满载着美国大兵的登陆舰,正借着夜色,悄悄驶向新乔治亚群岛的海岸。一场残酷的登陆战和丛林战,即将燃起熊熊战火。
在中太平洋,尼米兹的航母舰队正在珍珠港进行最后的集结和演练。他们的目标,是遥远的吉尔伯特群岛,一个叫“塔拉瓦”的小小环礁。那里的战斗,将以其前所未有的血腥,重新定义“地狱”的含义。
山本死后,日本帝国曾经拥有的那种“神风”般的运气和主动权,已经永远地消失了。战争,正式进入了美国人主导的、冷酷的、工业化的进攻年代。
此时此刻,还没有人能完全意识到,这种看似繁琐、充满了内部消耗的“双轴进攻”,以其强大的纠错能力和让敌人无法应对的持续压力,正是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帝国,一步步推向彻底毁灭的巨大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