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城的喧嚣,在日头西沉后,便如同退潮的海水,从光鲜亮丽的码头与商区迅速退去,将沉沉的污浊与死寂留给了城西那片广袤而扭曲的贫民窟——“泥淖巷”。
“四海茶馆”那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似乎还残留在萧遥的舌尖,与此刻涌入鼻腔的复杂恶臭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腐烂的菜叶、排泄物的臊气、劣质燃料燃烧的呛人黑烟、伤口化脓的腥甜,还有某种更深沉的、仿佛朽烂了千万年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陈腐……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令人窒息。他此刻的身份是“萧闲”,一个在这座龙蛇混杂的港口城市里游手好闲、只为一口劣酒和几段江湖轶闻而活的浪荡子。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条狭窄巷道的入口阴影里,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脚下的烂泥混杂着不明秽物,粘腻冰冷。巷子两侧是歪斜拥挤的棚屋,用破烂的木板、油毡甚至废弃的船帆胡乱拼凑而成,摇摇欲坠。昏黄如豆的灯火,透过无数破洞缝隙漏出来,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这片区域切割成更加破碎、诡异的形状,如同怪物的嶙峋肋骨。
茶馆里那酒客带着恐惧与麻木的话语再次在萧遥耳边响起:“……城西‘泥淖巷’那片儿,邪门得很!老刘头,前天还好好的,一觉睡过去就再没醒,整个人干瘪得像晒了三个月的咸鱼!还有赵寡妇家的小幺儿,才五岁,半夜哭得撕心裂肺,天亮就没了气儿,小脸儿灰败得吓人……仵作看了直摇头,说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抽干了精气神儿!官府?呸,那些老爷们谁管这烂泥塘里的死活?”
抽干精气?离奇暴毙?
萧遥的指尖下意识地在粗糙的土墙面上轻轻划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这铺天盖地的污浊气息彻底淹没的异样感,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骤然舔舐过他敏锐的感知边缘。
不是本土魔功那种霸道蛮横的掠夺,也不是寻常鬼祟阴寒的侵蚀。
它更……“空”。
一种带着无边贪婪与深沉腐朽的空洞感,仿佛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而且,这气息深处,隐隐夹杂着一丝令萧遥体内那沉寂的“源初”之力都感到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异物感”——一种扭曲、污秽的法则碎片的气息,与他不久前在那异界壁画、水晶中感受到的某种力量,同源,却已彻底堕落变质!
天道契约赋予的、对“秩序失衡”的本能感知,也在此刻微微波动起来。那并非强烈的警报,更像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神魂深处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指向这片区域几个特定的、散发着微弱“塌陷”感的位置。
“果然……麻烦总是自己找上门。”萧遥心中自语,嘴角却习惯性地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他不再停留,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向“泥淖巷”更深处滑去。
巷子错综复杂,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迷宫。绝望在这里是凝固的空气。偶尔能听到压抑的咳嗽声、婴儿虚弱的啼哭、夫妻间因饥饿和病痛引发的低哑争吵,更多的是一片死寂。麻木的面孔在昏暗中一闪而过,眼神空洞,对萧遥这个明显不属于此地的“闯入者”也毫无反应,仿佛早已失去了好奇与恐惧的本能。
循着那丝越来越清晰的污秽气息和天道契约微弱的指引,萧遥停在了一处位于数条狭窄岔道交汇点的洼地。这里地势更低,淤积的污水几乎没过脚踝,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几间更加破烂的棚屋挤在一起,其中一间门户虚掩,透出一点摇曳的微光,那污秽的气息源头,就在这附近。
萧遥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黑暗与污浊。很快,他锁定了三处异常点。
第一处,在洼地边缘一堵半塌的土墙根下。那里堆积着腐烂的垃圾,几只硕大的老鼠尸体僵硬地躺在上面,皮毛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败干枯状。一丝丝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粘稠质感的淡灰色气流,正如同有生命的蛛网般,从垃圾堆深处散发出来,缓慢地、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稀薄的生命气息。几只误入此地的蚊虫瞬间干瘪落地。
第二处,在对面一间棚屋的茅草屋顶。几缕同样污秽的气息如同附骨之蛆,缠绕在几根用作支撑的、早已腐朽发黑的木梁上。那气息正试图向下渗透,棚屋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痛苦的呻吟和一个孩童带着哭腔的呼唤:“阿爹……阿爹你醒醒……”
第三处,也是气息最为浓烈的一处,就在那虚掩着门的棚屋门槛下方。一块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黑色石头半埋在泥水里。石头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细孔,此刻正如同活物的呼吸般,极其缓慢地一张一缩。每一次“呼吸”,都有一股更浓郁的、带着腐朽甜腥味的灰色雾气逸散出来,如同拥有意识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顺着门缝钻入屋内。
屋内,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脸色灰败如死人,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不可察。那股灰色雾气正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每一次缠绕,都让他本就稀薄的生命之火更加暗淡一分。旁边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正徒劳地用一块破布蘸着浑浊的泥水,试图擦拭男人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眼神呆滞绝望。
“异界法则的扭曲污染……”萧遥眼神微凝。这种污秽力量,如同跗足的毒藤,其根系已悄然扎进了此界法则的缝隙,贪婪地吮吸着本源的生命力进行畸形的生长。它并非简单的杀戮,更像是一种缓慢而彻底的“同化”与“污染”,将接触的一切生灵都转化为自身蔓延的养料。其核心散发出的那种空洞的腐朽感,让他想起那异界壁画深处某些被刻意涂抹、扭曲的角落。
这力量与天道运行的“秩序”格格不入,天然对立!它在这里造成的死亡与凋零,正是对秩序的破坏,是他枷锁契约上明确标注的“失衡”点之一!
袖中的欺天石传来温润的触感。萧遥心念一动,一层无形的、隔绝内外的微弱力场悄然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笼罩住这片小小的洼地。外界的声音瞬间变得遥远模糊,洼地内的光线也似乎暗淡了一分,一切窥探都被悄然屏蔽。
无需惊天动地的威势,举手投足,便可自成天地。
他迈步,踏过粘稠的污水,走向那散发着污秽气息的三处节点。动作随意而自然,如同饭后散步,只是眼神深处,一片冰冷静谧。
来到那堆积着鼠尸的垃圾堆前。指尖微抬,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纯粹到近乎虚无的金色流光自指尖无声溢出。这金光并非他狂暴的“源初”破坏之力,而是欺天石核心的屏蔽、净化之能,糅合了他对天地间“清正”之气的微妙感知——一种契约赋予的、对“秩序”本身的亲和与调用权柄。
金光如灵蛇般钻入垃圾堆深处,精准地缠绕住那污秽气息的核心——一块指甲盖大小、深嵌在腐肉中的、类似结晶的暗沉物质。金光无声地渗透、包裹。没有剧烈的碰撞,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净化。那暗沉结晶如同被投入烈阳下的残雪,迅速消融、褪色,连同周围弥漫的灰色气流一同化为虚无。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散开,旋即被污水的气息淹没。几只刚爬过来的蟑螂似乎愣了一下,茫然地转了个方向,飞快逃离。
萧遥脚步未停,来到对面那间传来呻吟的棚屋前。他并未推门,只是隔空对着那缠绕着腐朽木梁的污秽气息,屈指一弹。数点微不可察的金星飘飞而出,精准地没入那几缕灰色气息之中。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污浊的油脂上,嗤嗤的微响几乎细不可闻。灰色气息剧烈地扭动、挣扎,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禁锢,迅速变得稀薄、透明,最终彻底消散。棚屋内,那痛苦的呻吟声似乎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堵在胸腔的什么东西被咳了出来,随后是孩童带着惊喜的哭喊:“阿爹!阿爹你咳出血了!你……你能喘气了!”
最后,是那虚掩着门的棚屋,门槛下那块如同活物般呼吸的黑色石头。
萧遥的目光落在门槛上,也落在了门缝后那个绝望妇人和她濒死的男人身上。他微微皱眉,并非怜悯,而是这种近在咫尺的接触,让他体内那沉寂的“源初”之力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如同本能厌恶般的悸动。这污秽之物,似乎对“源初”这种层次的力量有着某种病态的渴求?
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出,身影已如轻烟般掠过门槛,直接出现在那散发着腐朽甜腥味的黑色石头旁。屋内昏暗的油灯猛地摇曳了一下,那妇人似乎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如同幻觉般的背影轮廓,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她徒劳的擦拭。
萧遥蹲下身,右手五指张开,虚按在那块不断蠕动、仿佛有心脏在内部跳动的黑色石头上方半尺。掌心之下,金光不再是纤细的丝线,而是凝成了一层薄如蝉翼、却蕴含了更纯粹净化之力的光膜,缓缓向下笼罩。
“嗡……”
黑色石头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抵抗!一股浓郁的、带着尖锐精神冲击的灰色浓雾猛地喷涌而出,试图腐蚀金光,甚至沿着金光反向侵蚀萧遥。浓雾中,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一闪而逝,发出无声的尖啸。这股反扑的力量远超之前两处节点!
“哼。”萧遥鼻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心念催动,欺天石的屏蔽之力瞬间增强,将那股精神冲击和试图逸散的污秽彻底封死在掌心金光与石头之间的狭小空间内。同时,他调动了一丝体内那属于“源初”的、最本源的存在之力——不是破坏,而是最纯粹的“存在”本身,如同定海神针,融入那净化金光之中。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污秽的冰面上!刺耳的腐蚀声在金光薄膜下激烈响起。那浓郁的灰色浓雾如同遇到了克星,疯狂地翻腾、收缩,试图钻回石头内部,却被金光死死压制。石头表面的蜂窝状孔洞急速开合,发出“嘶嘶”的漏气声,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污黑褪为暗灰,再变为死气沉沉的灰白。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腐朽味也迅速变淡、消失。
几个呼吸间,浓雾散尽,石头彻底失去了所有活性,变成了一块布满孔洞的普通顽石。缠绕在草席上男人身上的最后几丝灰气也随之消散。那男人灰败的脸上,死气肉眼可见地褪去了一丝,虽然依旧奄奄一息,但胸膛的起伏却明显了一些,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
妇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男人,又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悄然吹过。
萧遥的身影早已不在屋内。他站在洼地中央,那块失去活性的顽石被他随意地踩入脚下的污泥深处。三个污秽节点已被彻底拔除,这片区域弥漫的压抑绝望感似乎都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神魂中,那道无形的秩序枷锁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冰面微裂般的松动感,一种源于契约本身的“认可”反馈而来。虽然微不足道,但证明了方向没错。
“顺手之事,倒也省心。”萧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尘土,准备循着之前感知到的、那丝若有若无指向更远处的污染源头气息追踪下去。这贫民窟深处,必定还有更大的污染巢穴。
然而,就在他神念如无形的蛛网般再次铺开,准备锁定那源头方向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股原本如同潜藏在地下暗河中的污秽气息,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瞬间斩断!不是隐匿,不是转移,而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消失了!前一秒还如同毒蛇般在感知边缘蜿蜒的冰冷轨迹,下一秒就化作了绝对的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快!快得超出了常理!
萧遥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蹙了起来。他站在原地,神念如同无形的潮水,以自身为中心汹涌澎湃地扫过方圆数百丈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间棚屋、每一个角落。污水依旧污浊,绝望依旧弥漫,病痛与死亡的气息并未减少。但那股特定的、扭曲异界法则的污秽之力,连同它可能存在的任何载体、任何残留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干净得……令人心悸!
“警觉性很高……或者说,背后的东西,感应到了净化之力的性质?”萧遥眼神微冷。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切断联系、湮灭痕迹,绝非等闲邪祟本能可为。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具备相当智慧和掌控力的存在,而且对“秩序”的力量异常敏感!是那则流言中所谓的“邪修”?还是……某种更麻烦的东西?
洼地重归死寂,只有远处传来的零星咳嗽和呜咽。被净化接点后,那间棚屋里的男人似乎又有了点动静,妇人的啜泣声也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的希冀。几个原本被污秽之力侵蚀、徘徊在死亡边缘的贫民,在失去污染源头的持续抽取后,微弱的生命之火暂时稳住了,虽然依旧摇摇欲坠。
萧遥的目光扫过这些蝼蚁般的生命,没有停留。他们的生死,在这座巨大城市的阴影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出手,只是因为这污秽碰了他的“职责”,顺手碾死了几只碍眼的虫子而已。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片令人不适的泥淖。此地已无价值。
“等……等等!”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喘息和恐惧颤抖的声音,突兀地从旁边一个堆满破烂箩筐的角落阴影里响起。
萧遥脚步一顿,侧目望去。
阴影蠕动,一个瘦小的身影挣扎着爬了出来。是个男孩,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却瘦得像根竹竿,破麻布片勉强挂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淤青和脏污。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受过重伤且未得到任何治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污秽和虚弱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仇恨与绝望的光芒,死死地盯着萧遥刚才站立的位置——那男人所在的棚屋方向。
“你……你刚才……”男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进去了……阿牛叔的屋子?你……你对阿牛叔做了什么?”他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的敌意,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对任何“异常”改变的恐惧。他目睹了那个模糊身影的进出,以及之后阿牛叔气息微弱的“好转”,这超出了他贫瘠认知的诡异变化,激起了他本能的警惕。
萧遥看着这个挣扎在泥泞里、却用凶狠眼神试图保护邻居的倔强小兽,眼神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那男孩一眼。蝼蚁的疑惑,不值得回应。
他迈步,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变得模糊、扭曲。下一刻,他已不在原地,如同融入夜色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消散在错综复杂的巷道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个断腿的男孩,徒劳地对着空气嘶喊,最终力竭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中更加深沉的迷茫与绝望。
片刻之后,萧遥的身影出现在“泥淖巷”边缘一处相对较高的、废弃风车磨坊的残破屋顶上。夜风带着港口特有的咸腥和城西的污浊拂过他的衣角。
他眺望着脚下那片在黑暗中匍匐的巨大贫民窟,如同俯瞰着一块巨大而溃烂的疮疤。万家灯火在远处的城区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而这里,只有无边的死寂和缓慢的腐烂。
指尖微动,一个扁平的锡制酒壶出现在手中。他拔开木塞,仰头灌了一口。劣质烧刀子的辛辣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带来一种粗粝的真实感,冲淡了鼻尖萦绕的污秽气息。
“异界的污秽……被惊走的耗子……”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这百川城的水,看来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目光投向城市更深处,那些灯火辉煌、盘踞着各方势力的区域。金镶玉的汇珍阁、影阁可能潜伏的暗桩、低调入城的妖族使者……还有那被抽干了精气的流言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多黑手。
酒壶在手中掂了掂,烈酒在其中晃荡。萧遥的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无奈、却又隐含一丝兴味的弧度再次扬起。
“也罢。”他对着虚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那潜藏在暗处的存在说话,“小爷的酒钱还没着落呢。既然你们喜欢躲猫猫……那就看看,谁能玩得更久。”
他收起酒壶,身影自高高的残破风车顶飘然而下,如同夜行的蝙蝠,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百川城那庞大而混乱的阴影网络之中。城西贫民窟的短暂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已悄然荡开。下一场风雨,或许就在某个灯火阑珊的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