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9月16日,滇南的晨雾还缠在芭蕉叶上打盹,上尉雷诺的留声机正在吱呀呀唱着《Ah! quelle équipe》(啊!多好的队伍)。二十顶帆布帐篷歪歪扭扭地支在红河岸边,像一排被露水打蔫的蘑菇。
“皮埃尔!你的靴子又泡进咖啡壶里了!”中士贝尔纳冲着一个帐篷喊,同时一脚踢飞了火堆边的军靴,惊得树梢上两只绿孔雀扑棱棱蹿向云霄。上尉正蹲在河边刮胡子,哼着走调的越南民谣,闻言懒洋洋回头:“亲爱的中士,这是法兰西最新战术——用皮革味儿唤醒敌人!”
河滩另一头,越南劳工阿阮往铁锅里撒了把野茴香,搅着咕嘟冒泡的鱼汤。他的竹斗笠边缘别着朵粉白木槿花——那是虹溪村口捡的,昨夜被马蹄碾碎又被他悄悄拾起。“阿明,盐罐递我。”他捅了捅打哈欠的同伴,后者正把法棍面包架在火堆石头上烤,焦香混着丛林湿气,勾得几只长臂猿在树冠上探头探脑。
“嘿!听说昨天那场‘打猎’收获不错?”阮明浩咬着苹果凑到炊火旁,军服扣子只系了一半,“砰!砰!两枪放倒两只‘野兔’!”他模仿射击动作时,苹果核抛物线落进红河,惊散一群银鱼。
贝尔纳往咖啡里丢了块方糖:“闭嘴,当心少校听见又让你抄军规。”他嘴上训斥,嘴角却翘得老高,“不过说真的,那些村民举着发霉地契的样子……哈哈哈!活像马戏团猴子举旗子!”
阿阮的木勺在汤锅里顿了顿。汤面浮着的油花突然映出杨氏倒地时攥紧的绣花兜肚——那抹石榴红比木槿花艳多了。他舀了勺滚汤泼进火堆,滋啦一声白烟腾起:“加辣了,哪位老爷要尝尝?”
河对岸传来象群低鸣,晨雾渐渐散了。上尉雷诺掀开帐篷,金怀表链子叮当作响:“先生们,今天要测绘到三号河谷,但愿你们比昨天的‘活靶子’机灵点!”众人哄笑中,阿明偷偷把半块法棍塞进裤兜——上面用木炭画了只歪扭的乌龟,龟壳纹路像极了李氏宗祠墙上的弹孔。
一只蓝翅八色鸫掠过营地,叼走了面包屑,也叼走了昨夜血火的气息。
沙海从帐篷中出来,愠怒地看着上尉,“皮埃尔和路易怎么还没出来。赶紧吃早饭,然后开始今天的工作”。
“贝尔纳,去叫醒这两个蠢货”。上尉向中士命令道。
中士匆忙来到旁边的一个帐篷处,掀开帘子就冲里面喊,“皮埃尔、路易,你们两个蠢货,上尉命令你们......啊~~~~~~”
上尉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挤开中士往里一看,士兵路易仰面躺在睡袋里,脖颈扭曲成诡异的角度。他的军装衬衫被撕开,右臂内侧有十余道交错的牙痕,像是被激怒的银环蛇反复撕咬。尸体右手紧攥着半截被咬断的烟斗,烟丝散落处还粘着几片蛇鳞。士兵皮埃尔侧身蜷缩,面部肌肉痉挛成扭曲的笑模样。他的左腿裤管被撕开,脚踝处肿胀如发面馒头,伤口渗出的黑血在帆布上洇出蛇形图案。一旁的铜制水壶里漂浮着几缕银白色丝线——那是银环蛇蜕下的透明眼膜。
“该死的!谁让这俩蠢货把帐篷搭在蛇窝边上?”中士一脚踹翻了染血的军靴,靴底还粘着半片蛇鳞。他蹲下身,用刺刀挑起死者皮埃尔的眼睑:“瞧瞧,这俩傻子连血循毒素和神经毒素都分不清!”越南劳工阿文蹲在一旁,看着帐篷四周撒着一圈粗盐,那是士兵们模仿越南人驱蛇的拙劣手段。盐粒在晨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极了虹溪盐仓被烧焦的岩盐。然而银环蛇恰好嗜盐,反而循着咸味钻入帐篷。越南护卫阮明浩注意到帐篷角落的弹药箱上,一道黏湿的蛇行痕迹蜿蜒至通风口。他用刺刀挑起一片蜕下的蛇皮,逆光可见鳞片纹路被某种尖锐物刻意划出十字刻痕——越南猎蛇人标记复仇之蛇的古老符号。
虹溪镇上,王月生揉着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打着哈欠去给大伯请安。要么说他不喜欢住老宅呢,就是规矩多。王鸿图心疼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又没有叫你一大早来立规矩。昨天我跟姜元之谈过了,他那边不会挑头,但会跟着咱们的脚步走。至于周边几个寨子的头人,你之前还小,没代表王家出面过,中间又好几年没在家,所以这次还是我来跟他们谈吧,多少会给我老头子一点面子”。
“没问题,大伯。不过叔爷还在呢,您可不能自称老头子”。王月生调侃道。
“唉,老爷子这两年眼瞅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王鸿图叹息。
刚才王鸿图口中的姜元之是虹溪镇姜氏族长,清末滇南四大盐商之首,今年50岁。其家族掌控虹溪盐矿开采权,兼营鸦片走私与钱庄汇兑,在蒙自至昆明商道沿线拥有三十余处盐仓与镖局。每年向越南运销岩盐二十万斤,通过“盐引”执照合法垄断滇越铁路东段运输权,暗中用盐车夹带鸦片膏至老街(越南老街省)兑换法属印度支那银币。
他一方面向朝廷捐纳“候补道台”虚衔,另一方面向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借贷白银20万两,换取殖民当局对私盐贩运的默许。
姜氏族人中,姜元之长子姜耀祖负责盐矿开采,与彝族山寨签订“保境安民”协议,用盐换武装护卫。次子姜耀宗掌管鸦片走私线,勾结广西会党用竹筏将烟土偷运至南宁,再经西江水系销往广东。独女姜玉娘名义上是蒙自女学堂“新式女性”,实为家族情报网核心,别人都交口称赞的一手刺绣功夫其实是用来传递账本的加密手法;她还会在绣品中嵌入摩尔斯电码,记录每批鸦片走私量,通过马帮信鸽传至昆明“福林钱庄”总舵。
姜家雇佣着三百余名滇南“更快”(职业镖师),装备德制毛瑟枪,名义上保盐道安全,实为镇压矿工暴动。收买法国驻蒙自领事馆翻译阮文通(越南籍),通过其向法军工程队供应劣质盐,换取铁路修路权让步。
就在今年,姜氏家族捐赠白银5万两“赞助”,换取法军护送队保护盐车通行权。法军工程师沙海(henri chavet)在虹溪盐仓发现岩盐纯度达92%,远超越南鸿基盐场,遂将虹溪列为“滇越铁路战略物资中转站”。姜氏将官盐掺入30%岩盐私货,利用法军军列夹带至河内,每车皮利润超千两白银。
后世历史上,1901年清廷推行“盐税抵押”政策,将滇盐专卖权收归中央,姜氏被迫将半数盐井抵押给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家族年收入锐减四成。当年晚些时候,虹溪盐矿工人因姜氏克扣工钱爆发暴动,姜耀祖率团练开枪镇压,却遭法军以“维护铁路安全”为由缴械,家族武装力量遭瓦解。法军趁机强征盐矿开采权,姜元之被迫将矿区转包给法商怡和洋行,家族沦为殖民经济附庸。
后世虹溪姜氏宅院尚存“盐仓三层楼”,底层青砖刻满防伪暗纹,中层账房铁柜藏有夹层,顶层炮楼枪眼朝向法军驻地方向。当地民谣《盐商叹》唱道:“姜家盐,法国烟,盐霜凝成血锈斑”,暗指其靠盐业发家却成殖民帮凶的历史。
但其实,王家这个时候也大致是相同的路数,子弟一些人在清廷捐官,一些人做买办;自家也有保安团队,也在利用虹溪的特产贩盐。但王家的真正起家的根基在于老爷子一手创办的银号和商号,而且在王月生的极力劝导下,跟鸦片生意做了彻底的切割。
伯侄二人谈到姜家的时候,姜家老爷的书房里,也有二人正在谈论王家。其中的老者正是姜元之,而另一人则是其独女姜玉娘。她的母亲是姜元之的三姨太法越混血阮氏玉蓉,所以外貌上还有些越南和法国人的影子。她继承了阮氏玉蓉的混血骨相——眉弓如勃朗峰雪线般陡峭,鼻梁却似红河三角洲的沙洲般纤细延展。眼窝比中原女子深三分,眸色却是纯黑,只在怒极时泛起母亲遗传的琥珀暗纹,如同砚台里化开的龙血墨。睫毛投下的阴影像一弯越南漆器上的金丝镶边。最妙是那对耳垂,左耳戴翡翠盐晶坠(姜氏嫡脉信物),右耳空着。
此时,她上身着月白杭绸立领衫,领口绣着越南占族图腾“双头蛇衔日”,袖口却缀英国蕾丝——蒙自女学堂毕业典礼上,她剪下教会嬷嬷窗帘改的。下裳为黛青马面裙,褶皱间暗藏玄机,掀开外层是西式羊毛呢裤,方便骑马巡视盐矿。胸前挂女学堂的银制十字架,腰间却系苗疆巫蛊锦囊。脚踩鹿皮短靴,沾着盐粒,后跟钉了马蹄铁,这双鞋既踏踩过祠堂的青砖,也在法国领事馆的华尔兹舞会上起舞过。
此刻,她刚刚听父亲讲完昨天与王鸿图的谈话,沉思后发表自己的看法,“父亲,那个沙海就是个imbécile(法语“蠢货”)!伧父(越语?? ng?c)!竖子不足与谋!本来一件可以做的公私两利的事情,非要处处显示他们那毫无来由的什么高贵的法兰西民族的优越感。大哥和三叔他们都要跟法国人合作,但如果来的都是沙海这样的人,恐怕姜家是与虎谋皮,甚至是送自己入虎口。
王家在虹溪的盐场,我觉得就是一个他们用来养这些老宅的人和周边依附村民的生计而已。不要说他家在昆明甚至远到成都的银号生意了,也不要说从广州到香港到南洋的商行生意了,就是他们家那个文笔塔下的实务学堂,那些洋教习的薪水和那些学生的饭食钱,都不是那个盐场能养的起的。他家的盐场跟咱家的盐场其实没什么冲突,咱家把所有家当都放在盐上了,人家可没有。
所以,大哥和三叔他们可以认为王家不指着这个吃饭养家,所以搞什么盐业同盟是想让咱们冲在前头。可我觉得,王家所图甚大,谋划也深远。如果能深入了解一下他们的打算,也许能给咱家产业多一条出路。他们现在既然想让咱们不说冲在前面吧,起码是并肩扛住法国人的蛮横,那也得答应咱们在他们身上搭车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