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驼铃渡楚地
楚地商道的沙砾在暮春的日头下泛着暖光,一阵清脆的驼铃从西南方飘来,起初疏淡,渐渐织成一片细密的响,像撒了把碎银在风里。秦斩站在商道驻点的土台上,望着远处尘烟里的队列——二十峰骆驼首尾相接,驼峰上裹着深褐色的毛毡,毡角垂着的铜铃随着步伐轻轻晃,领头的骆驼背上,坐着个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枣红色的头巾缠到下颌,只露出双亮得像琉璃的眼睛。
“秦大人!”那人隔着五十步就翻身下驼,足尖刚沾地,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三个同样装束的西域商人,手里各捧着个乌木托盘。秦斩迎上去时,才看清领头人的手掌——指节粗实,掌心沾着些干燥的香料碎屑,托盘里铺着明黄色的绸缎,盛着几颗圆滚滚的深紫色种子,还有一小撮乳白的香末,风一吹,竟带着股清冽的草木气。
“在下墨赫迪,是疏勒与于阗的商队首领。”那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语调微微上扬,“这趟来,骆驼上载的都是西域最好的香料——安息香、乳香,还有于阗的玉石。但最要紧的,是想跟楚地讨个长久的章程。”他侧身让开,身后的商人掀开驼峰上的毛毡,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香料袋,袋口的麻绳系着小木牌,刻着西域的文字。
秦斩弯腰捻起颗紫色种子,指尖能摸到细密的纹路:“这是?”
“葡萄!”墨赫迪眼睛亮了,伸手比划着,“西域的坡地上满是这个,熟了的时候像一串串紫宝石,能酿酒,能晒成干。还有这个,”他指着另一盘里的细瘦种子,“苜蓿,喂马最好,吃了力气大,走商道不费劲。楚锦和楚粮在西域太受欢迎了——于阗的贵族姑娘,谁不想有块绣稻鱼纹的楚锦?疏勒的农户,去年种了从楚地换来的粟米,收成比往年多了三成。我们想每月十五来这儿交易,还想把这些种子带来,让楚地试试种。”
风卷着驼铃的响掠过土台,秦斩看着墨赫迪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楚地农户还在说“要是有耐旱的作物就好了”。他抬手拍了拍墨赫迪的肩:“就依你说的办。每月十五,商道驻点给你们留三块最好的摊位,你们带西域种子来,我们教你们种粟米、育稻苗,还能教你们织锦的法子——楚地的织娘,最会琢磨新鲜花样。”
墨赫迪猛地攥住秦斩的手,指节都泛了白:“秦大人此话当真?要是疏勒的地里能种粟米,我们就不用再花半个月驮粮走商道了!”他身后的商人也跟着笑,用西域话低声交谈,语气里满是雀跃。秦斩让随从引他们去驻点的客栈歇脚,转身就叫人去请张阿伯——楚地最懂农耕的老把式,还有织坊的李婶,手里攥着块刚染好的湖蓝锦缎,听说西域人要来学种庄稼,还带了新种子,脚步都快了几分。
第二日天刚亮,张阿伯就扛着锄头去了商道东侧的坡地。那片坡地朝南,土是沙壤土,渗水快,正合墨赫迪说的“葡萄喜干”。秦斩陪着墨赫迪一行人过来时,张阿伯已经挖了个半尺深的土坑,手里捏着块土搓了搓:“墨首领,你看这土——捏碎了能飘起来,不黏手,种葡萄正好。要是种在黏土地里,根会烂的。”
墨赫迪蹲下身,学着张阿伯的样子捏了把土,又把带来的葡萄种子递过去:“在疏勒,我们都是把种子埋在向阳的石缝里,可楚地没有那么多石头,怎么办?”张阿伯从兜里掏出个粗布包,倒出些草木灰:“拌上这个,既能防虫子,还能让土更松。先把种子泡在温水里半天,再拌灰种下,盖一寸厚的土,过个十天就能出苗。”
他一边说,一边手把手教墨赫迪挖坑。墨赫迪的手掌大,握锄头的姿势不对,没挖三坑就磨红了指腹。张阿伯看了,从腰上解下块粗布巾递给他:“裹上这个,锄头要贴着脚尖,别用手腕的劲,用腰劲。”墨赫迪照着试了试,果然省劲不少,身后的西域商人也跟着学,不一会儿,坡地上就挖满了整齐的小坑,像撒了排小铜钱。
种完葡萄,张阿伯又领着他们去了楚地的粟田。正是粟苗长到半尺高的时候,绿油油的叶子在风里晃,墨赫迪蹲在田埂上,伸手碰了碰苗尖:“这么细的苗,怎么能长那么大的粟穗?”张阿伯从田里拔了株长势不好的苗,指着根部的须子:“你看这根,要扎得深才耐旱。播种的时候,行距要留一尺,株距五寸,太密了会抢养分。还有,浇水不能多,粟米怕涝,雨天要及时挖沟排水。”
墨赫迪听得认真,从怀里掏出块羊皮,用炭笔在上面画着——先画个小坑,旁边标上“草木灰”,再画片粟田,标上“一尺行距”。秦斩站在田埂那头看着,忽然觉得这羊皮上的画,比官府的文书还实在。
这边农耕的事忙得热闹,织坊里也没闲着。李婶把墨赫迪带来的香料倒在陶碗里,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安息香磨成粉,兑在苏木染料里,说不定能染出带香味的锦缎!”她叫徒弟拿来石臼,把乳香敲碎了磨,墨赫迪站在旁边看,见她磨得胳膊都酸了,从随从手里拿过个黄铜的碾子:“用这个,西域磨香料都用它,省劲。”
那碾子是西域样式,底座是个半圆的铜槽,碾轮上刻着花纹。李婶试着推了推,果然比石臼快,没半炷香的功夫,乳香就磨成了细粉,雪白雪白的,洒在指尖能飘起来。她往染缸里倒了些苏木水,再撒进乳香粉,用长木棍搅了搅,原本暗红的水竟慢慢变成了琥珀色,风一吹,满坊都是暖融融的香气。
“得等半个时辰,让颜色定住。”李婶擦了擦额角的汗,指着织机上的锦缎,“楚锦织的时候,要先把经线拉齐,纬线根据花纹换颜色。你们西域的地毯图案好看,要是绣在锦缎上,肯定受欢迎。”墨赫迪立刻让随从展开块带来的地毯——上面绣着缠枝莲,线条勾得灵动,李婶凑过去看了半天,从针线筐里拿出根红丝线,在布上比着画:“你看,把莲花的花瓣改得圆一点,再加上楚地的稻穗纹,这样既像西域的样子,又有楚地的味。”
墨赫迪看着李婶手里的丝线,忽然笑了:“李婶要是愿意,下次我带西域的绣娘来,跟您学织锦,您也教她们用香料染色,好不好?”李婶拍了下手:“那再好不过!去年我还琢磨,染锦的颜色太素,加了香料,不仅好看,还能香半年——姑娘们穿在身上,走在路上都带风。”
接下来的半个月,楚地的商道驻点格外热闹。墨赫迪的商队帮着张阿伯给葡萄苗浇水,西域商人跟着李婶学碾香料,有时傍晚收工,还会围在驻点的火堆旁,墨赫迪弹着都塔尔,楚地的村民唱着田歌,琴声和歌声混着驼铃的响,飘得很远。有次秦斩路过,看见墨赫迪正教一个小孩骑骆驼,那孩子攥着驼毛,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墨赫迪的头巾滑下来,露出额角的一道小疤,竟也跟着笑。
转眼到了十五,楚地商道驻点早早摆开了摊位。东侧是楚地的农户,摊上摆着新收的粟米、织好的锦缎,还有陶罐里的稻种;西侧是墨赫迪的商队,安息香装在描金的瓷瓶里,乳香用丝绸裹着,葡萄种子盛在竹篮里,旁边还摆着块西域地毯,引得村民围着看。
“这锦缎真的带香味?”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拿起块琥珀色的锦缎,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立刻亮了,“比脂粉还香!我要两块,给我闺女做件新衣裳。”李婶笑着递过锦缎:“这是用西域的乳香染的,洗三次还有香味呢。”妇人刚付了钱,又有几个村民围过来,不一会儿,楚地的锦缎就卖出去了二十多匹。
那边墨赫迪的摊位也忙得不可开交。张阿伯买了两斤安息香,说要给家里的老人熏屋子;几个农户围着葡萄种子问怎么种,墨赫迪拿着之前画的羊皮,一一解释,还答应明天去田里教他们挖坑。到了正午,秦斩让人清点交易量——楚锦卖了五十八匹,粟米卖了三十石,西域的香料卖了四十斤,葡萄种子和苜蓿种子也换出去了十多斤,比上次临时交易多了两倍还多。
墨赫迪捧着交易的账簿,手指在数字上反复摩挲,忽然抬头对秦斩说:“下个月,我要带更多的骆驼来,还要把疏勒的稻种带来——去年从楚地换的粟米,我留了些种在疏勒的田里,已经出苗了!”秦斩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商道驻点刚建的时候,这里只有几间土房,如今却挤满了人,驼铃和车轮声混在一起,像首热闹的歌。
傍晚时分,商队准备返程,墨赫迪牵着领头的骆驼,走到秦斩面前,递给他个小小的银壶:“这是于阗的葡萄酒,用去年的葡萄酿的。等楚地的葡萄熟了,我们再来,一起酿楚地的葡萄酒。”秦斩接过银壶,壶身刻着西域的花纹,掂了掂,竟有些沉。
驼队动起来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西边,把骆驼的影子拉得很长。墨赫迪骑在领头的骆驼上,回头朝秦斩挥手,头巾在风里飘成一片枣红。秦斩站在土台上,看着驼队渐渐走远,驼铃的声音慢慢淡了,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是坡地上的葡萄苗,是染坊里的香料香,还有墨赫迪那句“下次再来”的约定。
他低头摸了摸银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张阿伯和李婶。张阿伯手里拿着颗刚发芽的葡萄种子,李婶手里捧着块新染的玫瑰紫锦缎,上面绣着西域的缠枝莲,旁边还缀着楚地的稻穗。
“秦大人,你看这苗,”张阿伯笑得满脸皱纹,“墨首领说,再过三个月就能搭架了。”李婶也跟着笑:“下次西域商队来,我要教他们染这种玫瑰紫,用他们的安息香,肯定更好看。”
风里的暖光漫过土台,秦斩望着远处的商道,忽然觉得这条路上的驼铃,以后会越来越密。西域的葡萄会在楚地的坡上结果,楚地的粟米会在疏勒的田里抽穗,而那些带着香味的锦缎,会从楚地出发,沿着商道,一路飘到西域的城邦里,像撒了把带着暖意的种子,在丝路的两端,长出一片又一片的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