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斥侯跑过来单膝跪地,正要禀告,看见地上的两具尸体,不禁呆滞。
叶云青沉声喝:“说!”
那斥候见主将方位站着的是位穿着盔甲的女子,其他众将都呈拱卫的样子,也明白现在这位是主将,忙说:“将军不好了,西临军军营中异动,向这边打过来了!”
众将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顿时一惊,西临大军动了?
孙文涛赶紧说:“将军,末将请命出战!”
余下将领脸色凝重,个个都已经做好准备战斗的准备。
叶云青说:“去看看!”
她翻身上马,这些将领也跟随。
很快到了两军阵前。
远远的,一队人马向这边飞快而来。
众将们脸色很难看,西临军和东夏军的接触战其实只有几战。
那几战里,西临军如狼似虎,一个个悍不畏死,他们的接触战都是东夏败退。
原本他们的驻地还要在前面五十里的。
就是因为一路败退,退到了这里。
但说也奇怪,在发出八百里加急之后,西临大军就一直驻扎在那个地方,再也没有发动攻击。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斥侯能看见他们营帐里人头走动,听见马儿嘶鸣,到了饭点,炊烟袅袅,声势浩大。
可他们不挑战不偷袭不生事。
东夏军在经历了一阵警惕、防备、战战兢兢、枕戈待旦后,渐渐放松下来。
此刻,相安无事许久的西临军异动,怎么不叫他们色变?
孙文涛声急得赶紧叫道:“准备……迎战!”
高亢的声音叫出前两个字,他瞬间反应过来,如今军中有主将,轮不到他,所以后面两个字就细如蚊鸣。
叶云青摆摆手:“先看看!”
众将有些着急,对方都过来了,还不赶紧列阵迎敌,还看什么看?
再看下去,等对方杀过来,那不是要措手不及了?
可之前叶云青说过,她的要求是,必须要做到令行禁止。
有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在那里,此刻纵使心急,谁也不敢造次。
那支人马渐近,他们很快发现不对劲。
既然是大军打过来,人数怎么会这么少呢?
看着不到一千人。
西监的营帐也不对劲。
那是烟吧?
西临军的营帐怎么冒烟了?
随着那队人马近前,他们这才发现,这数百人好像穿的是东夏的战袍。
而他们后面,一群垂头丧气的人穿着西临军服的兵将。
在他们后面,还有数百人押解着。
众将看着气定神闲的叶云青,眼中惊疑不定。
这时,最前面的快马已到跟前,有昨天在场的众将认出来了:这不是叶将军来时,带来的那些人吗?
两个小校飞身下马,对着叶云青单膝跪地:“神风队队正周策、神鹰队队正商岩前来复命,昨夜夜袭西临军营,大获全胜!”
“一切如将军所料,西临守兵仅六千人。我等歼敌四千七,俘兵一千三!请将军过目!”
众人咕咚咽了口口水。
昨天刚到,夜里就派人偷袭敌营?
何况她统共就带了一千人,还留了几百。
她是怎么敢的啊?
不对不对,西临大军营帐连绵,埋锅造饭的时候烟雾腾腾,马蹄行动灰尘滚滚,怎么会只有六千人呢?
之前接触战,西临军可是黑压压一片,漫山遍野都是,那是十几万人。
人呢?
叶云青说:“报上伤亡!”
周策报:“神风队五百人,重伤一人,轻伤五十七人!无人死亡!”
商岩报:“神鹰队三百人,重伤三人,轻伤三十九人!无人死亡!”
“甚好,辛苦了!”
他们这一问一答间,孙文涛一众却已经惊掉了下巴。
就算西临军不知道怎么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六千人,可叶云青的人加起来才八百。
以八百对六千,即使是夜袭,也不应该这么轻松吧,无人死亡。就连重伤的都只有四个。
这是怎样的战斗力?
他们的目光落到神鹰神风队员身上,一个个精神焕发,人人都像一把出鞘的刀,凌锐,锋利,杀气腾腾。
这精气神,比起他们这些边军来,还要更胜一筹。
孙文涛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叶,叶将军,有,有诈!”
叶云青看他一眼:“详细说说。”
孙文涛眼神变得敬畏:“叶将军是知道西临军营几乎是空营,人数不多,所以才派人偷袭的吗?”
叶云青说:“对!”
“西临军十几万人,突然不见了,这必然有诈。”
“你们和西临多久没有接触战了?”
“二十九天。”
叶云青冷笑一声:“对方连胜数场,突然驻军不前,你们竟然毫无警觉?”
孙文涛说不出话来。
主将是薛智,副将赵子山与他一个鼻孔出气。
军令如山,军规森严。
主将不下令,他们只能警戒。
也有人提出疑议,但薛智骂那人多事,不安好心,是不是要挑起两国大战?
还说西临军定是不想与东夏交恶,之前的突然侵犯,不过是试探东夏的态度。
现在知道东夏虽败而不退,知道不好惹,所以才会停战。
现在相安无事不好吗?
自此也没有人敢再多嘴了。
叶云青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将士,声音冰寒:“西临军把东夏守将的主力用一片空营都牵制在隆宁郡,打的是什么主意,一目了然。薛智这个蠢货竟然一无所知,他若没死,本将要将他凌迟!”
有了之前杀薛智和赵子山之威,又有派奇兵突袭西临军营的果敢利落。那些将领虽然之前表示听众,到底不是真心心服。
到此时,敬畏之心才真正生起。
叶云青沉声吩咐:“孙文涛!”
“末将在!”
“你的右军三队一万人驻守在此处,一有军情立刻派人通报。”叶云青的声音清晰地响在他们每个人的耳边,“左军右军中军后军所有将领听令!”
“末将在!”
“带着你们手底下所有人马,兵分三路,立刻随我赶赴松平郡!补给营,粮草军资跟上,不得有误!”
有人有所怀疑,他们在这里驻守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松平郡。
但有略懂兵法的,脸色已经大变。
不过军规森严,叶云青已经立威,身边的神鹰队神风队又神出鬼没的,叶云青又是主将,有圣旨在手,即使那些还不明白到底是何缘故的人,也不敢提出异议。
于是,八万守在隆宁县的驻军,分出了七万,向着松平郡急行军。
这时,松平郡已经与西临军交战了。
冯劲在和叶云青分开后,带着左营右营两万人,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了松平郡。
松平郡原本有个副将负责领兵。
突然来了两万兵马,他也是吓了一跳。
冯劲表明来意,那副将孟绍比起薛智来,可识时务多了。
得知冯劲是五品,他立刻就把一万兵马的指挥权交给冯劲,自己甘当副手。
别以为他傻,对方两万人,他这里才一万人;对方是五品,他才六品;对方虽然是急行军而来,但他们士气如虹,个个眼神如鹰。
他傻了才会硬碰硬。
再说,把指挥权交出去,松平郡的一应事务,也都由冯劲来处理。他乐得轻松不是吗?
冯劲按之前和叶云青商议好的,立刻调兵遣将,增设了好些重点防线,准备防城物资。
金汁、火球、火油,滚木礌石……
箭支、长矛、陷马坑、铁蒺藜、叉竿……
看着三万人忙碌,孟绍虽然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但也不多嘴。
京城来的嘛,新官上任三把火,让他折腾去,反正折腾的不是自己。
没想到防线刚刚安排妥当,第二天的夜里,就有号鼓声响起。
那是有敌偷袭的信号。
孟绍从床上一跃而起,虽然松平郡几乎没什么战事,他还是枕戈待旦的。
此刻急忙披上甲就往外走。
上了城墙,见冯劲早已上了城头,他带来的武卫营的兵,安静地立在城墙上,静穆如山。
孟绍急问:“什么情况?”
冯劲看他一眼:“西临军夜袭鹰喙崖防线。”
孟绍有些急了。
那里只有一道……哦不对,这位冯将军来后,那里新增了五道防线。
应该能守住……吧?
那里地势险要,每道防线都是地形刁钻的地方。敌方要攻过来,只能用人命来填。
但是,西临军突袭,选择这个地方,肯定也是做好了用人命来填的打算。
孟绍看着天边,隐隐传来的喊杀声,让他有些心里不安:“西临兵会,会来多少?”他们可只有三万人。
冯劲眯着眼睛:“西临主力,也许还加上南昭主力!”
孟绍呆住了。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是他想的那样吗?
孟绍下意识地说:“鹰喙崖守不住!”
冯劲说:“所以咱们做好守城的准备!”
孟绍快哭了:“可我们只有三万人!”
幸好,幸好这位冯将军带着两万人来了。
如果他没有来,这里只有一万人。
因为这里从来不是战场,不论哪方面都薄弱。
前几天他还觉得冯劲准备那些是多此一举,现在,他才知道,那是先见之明!
“现在怎么办?”
冯劲看他一眼,眼里有些鄙夷:“你说怎么办?咱们是军人,敌军打来咱们就打回去,打不赢就守住,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难道你怕死?”
孟绍被他这么一说,身为武将的血性顿时被激了出来:“老子怕个球。老子是担心把老子们这些命填上去,这城守不住。”
“莫担心,此刻朝廷派来的主将叶将军已经去了隆宁郡,她很快会带着隆宁郡的大军来支援的!”冯劲信心满满。
守三天而已,他准备的这些,肯定没问题。
飞鹰队承担了斥候的任务,松平郡的情况,已经飞报给了叶云青。
叶云青正带着人急行军。
而同样听到了汇报的将领们,看向叶云青的眼神,又多了几丝敬佩。
竟然和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如果等松平郡那边的求援消息过来再行军过去援助,一来他们不确定西临大营的情况,不敢派出这么多兵马。二来临时动身,也会晚上两天。
现在他们已经在半路上了。
松平郡这边已经激战两天了。
先是那些防线一步步退后,现在他们靠着城池据守。
西临与南昭大军黑压压的,有从鹰喙崖那边过来的,也有从正面过来的。
整个松平郡城都被围困了。
西临军发协了四次攻城。
好在之前冯劲的准备派上了用场。
但随着西临军的不断攻城,一次比一次密集,而且,他们的攻城器械很齐全,准备的那些东西也不断地消耗着。
好在,叶云青带着大军来了。
接下来攻城守城的日子,很是艰难。
若不是叶云青兵法娴熟,两万武卫营将士骁勇,西境军中她又有了威望,数次决策都解决了困境,令行禁止省了很多麻烦,只怕在西临与南昭的重兵出击下,早就因兵力不足而落败了。
但这也不是个头。
军营中的气氛十分紧张,几乎每天都要探讨军情,商议对策。
补给营将领来报,粮草不多了。
朝廷的后续补给原本该在半个月前来的,却压根没到。
将领再有本事,兵士们再骁勇,但饿着肚子打仗,这仗也没法打。
飞鹰不时传来消息,朝廷原本派发的粮草本就不足,但在麟州境内,经运河往下游时,就失踪了。
传到朝中的消息是船沉了,但飞鹰队的消息是,船没有沉,只是在中游,就悄悄靠了岸。
那些补给和粮草,全都被人私吞了。
冯劲骂了一通,脸色难看地问叶云青:“叶将军,联军攻击这样密集,没有粮草,咱们连七天都撑不住了。”
这还是叶云青在发现补给晚了一天还没到时,派人去别处收集了一些。又出其不意地劫了联军的两波粮,才能撑到现在,不然,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断粮了。
现在联军已经对粮草严防死守,重兵守护,而且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已经不好截了。
四面都被联军包围,即使派出去的筹粮队,也没法把粮草运进来。
军报往朝中连送了九封,至今没有什么回信。
他们这边折损不少,粮草耗尽,物资匮乏,军械越来越少,很快就将面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境地。
而西临南昭联军还在不断增兵,即使是人海战术,也能将他们活活拖死。
那时,西境还是守不住。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十万人对联军三十万,本就是艰难一战,还补给不足,粮草断绝,这简直就是绝境。
再高的士气,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被磨灭。
军中的气氛开始低迷。
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又打退了联军的几次攻城。
现在的城墙也已经岌岌可危。
它承受了太多。
第五天,他们已经完全断粮了。
而这时,联军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击。
对于西临南昭来说,一座城攻了一个月,他们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没想过再把战场拉到隆宁郡或是固兴郡去,但那两处的要道,一边被山石阻断了,一边,他们的人马在半路遭遇了埋伏。
战场被强行控制在松平郡。
西南两国联军的主帅知道,这次的东夏的主将有点东西。
但他们的耐心已经耗尽。
今天这一战,必须拿下来。
只有拿下了松平郡,长驱直入,如把尖刀一般插向东夏的心脏,才不枉这么多天的苦战。
要是今天一战还攻不下这座城,再围困也失去了意义。
他们会强行破关转道固兴郡,从那里入手。
他们就不信了,现在东夏城中的人马已经不足五万人,他们的三十万损耗不少,但也还有二十万。
在攻城过程中,西临南昭还不住派人朝城头招降。
“松平郡的人听了,投降不杀,投降不杀!只要你们扔掉武器,打开城门,就能领到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就能吃饱饭。”
“听说你们的朝廷连粮草都不拨付给你们,你们早就粮草断绝了吧?你们守什么城?拼什么命?”
“朝廷不仁,你们何必死守?为那样的朝廷拼命值得吗?想一想你们的父母家小,你们若死了,谁会为你们伤心?”
……
一声声魔音入耳一般。
原本的西境军饿着肚子,全身没有力气,这时候都已经绝望,甚至都有人动心了。
但是,看着城墙上,那个身姿纤薄,却稳如山岳的身影,她站在那里,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情宁定的力量。
武卫营的人也饿着肚子,没有力气叫骂,只一矛一个,把冲上城头的敌军给攘下去。
但这不是个头,因为他们连攘人都没力气了。
他们嘟囔:“老子们守的又不是朝廷,老子们守的是百姓!”
叶云青看着东方的天幕,那里似是一片金红,是灯红酒绿的红,而不是碧血丹心的红。
那里有歌舞升平,有欢声笑语,有纸醉金迷。
没有人在意边疆的这些将士在用血肉之躯抵挡着什么?热血倾洒下护卫的是什么?
他们身在京城,高床软枕,灯红酒绿,边疆的血雨腥风离他们太遥远。
他们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
粮草克扣,军需短缺,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心里升起一股苍凉的感觉,将士在边关浴血,朝臣在后头捅刀。
今天,她与众将士,不是死在西临南昭的联军之手,而是死在朝堂的倾轧,权力的贪婪,君王的昏瞆之下。
这就是先祖当年为何一定要辞官归隐,从此再不出仕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