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台主岛的一处海崖上,海风吹起一位窈窕的蓝衣女子衣袍,似欲随时乘风离去。
她抚摸着面前一块高约三丈的巨石,巨石呈灰黑色,表面平滑,从石中传来如心跳般,绵绵不绝的浓郁仙力。
石中散溢出的威压,让日常前来观石问道的素问,每一次都不免感到恐惧,仿佛连体内的灵魂都在随时震颤。
但这一股恐惧,每次却让素问都感到兴奋。
试问,修仙千余载,谁人不是为了飞升成仙?
素问听到背后传递来的细微脚步声,并未转头,幽幽发出一声叹息,“你终于来了,颜宗主。”
“哎呦呦,素问长老多年不出仙石崖,竟不知奴家早已卸任宗主多年了吗?”
颜如玉此时身着一袭红艳艳,如嫁衣般火红的华服,珠围翠绕。
她款步而至,于素问几步开外停下,仰头凝望眼前这块似随时随地都散发无尽仙力的巨石。
心神动荡片霎,笑眯眯问道:“这便是贵宗的仙石么?据传贵宗祖师,便是从这块仙石悟出碧潮生海功。”
素问转身,语气清冷道:“颜宗主可真是对我宗了如指掌!”
“呵。”
颜如玉发出一声轻笑,一柄凛凛清光,闪烁寒芒的匕首出现在她掌中,两根手指把玩着匕首打转,一手懒散横放胸下,挑眉笑道:“所谓知己知彼,奴家既然今日敢来琅琊台,自要将事情打听清楚。”
素问看着浓妆艳抹、打扮艳丽的颜如玉,不禁微不可察的皱眉,随之叹气道:“我知你的来意,但……”
素问一招手,惊涛拍岸中,似从海中飞出一根一人高的水绿色玉杖,上端呈镰刀状,刀尖下悬着一颗水滴状的水蓝晶石。
素问一手握着玉杖拄地,与坚硬的崖面岩石发出“砰”地金石之音,击出一团薄灰。
素问义正言辞地道:“如山海镜花镜所示,我只是为了修真界的未来,不致被你合欢宗毁掉!我,问心无愧!”
“哈!”
一朵朵艳丽的各色鲜花凭空绽放,自地面逐渐蔓延向素问脚下。
颜如玉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嘲,反手握住不断被自己抛起把玩在手的匕首,眸子一凝,飞身迅捷已至素问面前。
素问脚尖轻点,瞬间飞身而起,跃过身后三丈高的仙石,飘飞在空,她手持玉杖一划,杖尖径直指向飞身而至的颜如玉。
脚下海中碧涛白浪翻涌,汇聚出三条碧龙,威势赫赫,煞时扑向颜如玉。
但颜如玉看也不看朝自己扑来的碧龙,自她飞过之处,便有无数鲜花尾随盛开,一时香气与海水咸腥味混杂,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下一个呼吸,漫天花海被扑来的三条碧龙搅碎,但这些花瓣并未往下飘落,而是旋转着,化作花网,径直包裹住三条碧龙周身。
三条碧龙即刻在半空不断翻滚,欲要挣扎出花网,但却不得其法。
“啪。”
花网不断收缩,最终将三条海水凝结出的碧龙网碎,化作一滴滴水滴,与无数各色花瓣一齐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飞花大雨。
“砰。”
素问玉杖一横,架住飞身已至身前的颜如玉击来的匕首,正欲抬杖上挑,挑开颜如玉的匕首。
但颜如玉微微一笑,见一击不中,抢先一步退开,在洒落的无数飞花中隐没身形。
素问微愣片霎,见颜如玉消失,鼻尖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当即察觉不妙,敛息闭气,再次飞身后退数里。
她绷着一张俏丽的脸蛋,薄唇抿起,高举起手中玉杖,杖尖那颗水蓝的水晶石亮光大作,几乎将她整个人染作水蓝色。
只听她从口中,轻诵道:“九渊玄水,明波锁海,起!”
“轰——。”
随她话音落下,即刻大海深处似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应,忽地狂风吹过,漫天无数落花细雨乱舞。
自素问身后,骤地被狂风掀起足足十丈来高的巨浪,素问如若透明,巨浪顷刻已近乎携带铺天盖地之势,朝无数纷纷扬扬洒落入大海的千万飞花压下。
那无数飞花似突然有了灵性,在半空一顿,哪怕这些花瓣与巨浪相比,自身微渺若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却齐齐无畏地倒飞向巨浪。
素问虽仍未见颜如玉身影,但见自身边源源流淌过的水蓝浪中,再次浮现出一朵朵若隐若现的鲜花。
哪怕她已经闭气,但仍仿若嗅到花香,她从跟随海浪前涌的一朵软弱无力的长春花,似从粉红的花心,看到两个小女孩,在一片烂漫长春花圃中追逐、打闹。
那跑在前面的小女孩忽地停在原地,回头招手,大声喊道:“如画,快点,快点,跟上我!”
“姐姐。”
恍惚间,素问瞬间醒悟,不由目子一凝,脸上显出怒容,半眯起一双丹凤眼,“领域?”
她手中玉杖一转,再次虚空一拄,冷声道:“说得谁没有领域似的?”
骤地,风停云驻。
波澜静止,裹挟飞花落于海面,海潮涌动,那些漂浮在海面的各色飞花尽数消失无踪。
天幕倏地晦暗如深夜,一轮明月自海平面处缓缓升起,
琥珀色的月辉洒下,波光粼粼间,映出半空一道透明的人影。
颜如玉身形被月辉照出来,竟是不怒反笑,用一种可怜地眼神看着素问,捧腹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
如今你们这些琅琊台的弟子已废物至此,连你们老祖的碧潮生海功都练不明白。
还需观想玄月门的月魄照波心法,才能东施效颦,模仿出一二。
哈哈哈,此事若是教你们琅琊台老祖知道,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
素问银牙一咬,乍然被颜如玉说中心事,恨恨瞪视向她。
颜如玉笑罢,理也不理会无能狂怒的素问,或者说是武如画,只望着那一轮停在海面上的圆月,理顺鬓边有几分散乱的发丝。
幽幽道:“玄月仙子,别藏了,出来吧。”
素问不知为何,毛骨悚然,心头发虚,不敢置信地怒喝道:“你在说什……”
“唉。”
蓦的,从素问的背后,自那轮圆月中响起一声女子的轻叹。
令素问不禁头皮发麻,她缓缓转头,看见从那轮圆月正中有一位朦胧的女子身影,呈跪坐状。
怎么可能呢?
素问登时难以置信,自欺欺人地摇头,不断呢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可是我的领域!”
“傻姑娘,玄月门的心法哪里是那么好看的?”
颜如玉见她天真之态,不由叹气。
素问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愣,忆及当初自己久久无法突破化神,心中烦躁。
听人说,玄月门有一门类似碧潮生海功的水系功法,乃“月魄照波心法”。
姐姐武如诗知道以后,顺利给她带了出来,自己参照月魄照波心法,终于晋升化神,一路直升合道。
她仔细回忆,却恍然发现竟唯独记忆不起,当初究竟是听谁提起过玄月门的“月魄照波心法”。
莫非……
素问电光火石之间,便明白自己暗地被人给算计了!
但此事究竟是玄月仙子暗中设计,自己的姐姐知不知情?
若是她知道……
素问不敢深想,顿时神色一敛,朝那月中人,沉声质问道:“玄月仙子身为前辈,怎可如此设计晚辈?晚辈非你玄月门弟子,前辈如此行事,是否打算与我琅琊台为敌?”
“唉。”
月中女子再次发出一声叹息,她完全无视质问她的素问,反倒目光一直凝望向颜如玉身后,叹道:“你我皆为灵族出身,何必刀兵相见呢?”
素问对她答非所问,不由恼怒。
然而从她的背后,忽然再次响起一个陌生声音。
使素问再次身体一颤,背脊发寒。
她猛地回头,深蓝的海面之上,凭空出现一棵几乎遮天蔽日的合欢巨树。
自巨树一出现,散溢出几乎沁人心脾,仿佛能迷醉人神魂的芳香。
它花枝微微颤动两下,回道:“是玄月你一直苦苦相逼。”
“我?苦苦相逼?”
玄月显然不认同合欢巨树这种看法。
殊不料,下一刻合欢巨树的话,便彻底激怒了玄月。
“昔年仙子根本不知你的存在,这一切不过是玄月你一厢情愿。”
玄月陡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幕幕。
在月下自己终于渡劫化形,在一片荧光点点的望月花海中,与正心中烦闷仙帝相遇的场景。
一夜春宵后。
玄月原以为仙帝会带自己回仙宫。
哪怕自己只作为一介最低级的御女,但想自己本乃一朵望月花,侥幸化形。
如此,她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孰料,在仙帝离开后,仿佛便忘了这么一回事。
直到一天,她被周围山头的地仙们带去仙宫,为出嫁的长乐公主贺喜。
她看着那一座座琼楼玉宇,满殿华彩,百官、群仙往来寒暄、迎贺。
玄月无名无分,于是哪怕她和仙帝有过一夜春宵。
却无人得知,她只能躲藏站在一干莺莺燕燕的仙子中,偷偷仰望着仙帝。
看高大威严的他身旁那张华美绝伦的凤座,眼中全是羡慕与希冀。
直至吉时将至,一位美貌不可方物的红衣女子才姗姗来迟,突兀出现在那张凤座上。
而那威严甚重,不苟言笑的仙帝,没有她想象中的恼怒呵斥,也没有埋怨一言。
只是默默脱下身上华丽的金色外袍,盖到合欢仙子那条露出的雪白大腿上。
那时,玄月就认定说什么不愿居于仙宫,自称隐居合欢谷;
还是故意在典礼上,刻意露出一条大腿,以此勾引仙帝,必定都是这位天妃故意的!
这样心思深重,只知道勾引男仙又格外善妒的女仙,凭什么能有名有份,位列天妃之首?
而自己却只能如个不见光的老鼠,任自己此后在仙帝面前怎样讨好卖乖。
为何仙帝都不肯给自己一个名分呢?
必定是合欢天妃在其中从中作梗!
为什么自己只能终日在空桑山顶,被动等待、期盼仙帝的到来?
为何仙帝每次都是去合欢谷吃瘪,被那狐狸精赶出来后,才会想起自己,来自己这里喝酒、发泄呢!
凭什么?
都怪合欢仙子!
玄月想起那令人妒火中烧的一幕幕,不禁目子蕴火,转怒为笑,自月华中缓缓起身,嘲讽道:“你不过区区半仙之体,也想与我斗?”
合欢巨树却是平静至极,感叹道:“余有幸得仙子点化,可惜资质愚钝,合欢宗虽非仙子所立,但仙子居于谷中,亦为宗内诸多弟子讲道,余自当报恩。”
“呵,报恩是么?那么就去地狱报吧!”
玄月发出一声冷笑,自月中伸出一只素白的巨大手掌,当头朝合欢巨树拍下。
合欢巨树枝条伸展,枝上无数合欢花绽开,香味更加浓重。
合欢树枝条将颜如玉一卷,已将她抛飞出去。
使颜如玉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前辈!”
“此处非你的战斗,走吧。”
颜如玉不甘心地一咬牙,眨眼已在千里外的海面之上,她骤然看到同时出现在身旁,一脸惨白之色,惊惶未定的素问,目子一凝。
合欢宗上空。
王凌秋感应到东海的震动,转头看向不远处那尊上半身被白云时而遮掩的合欢仙子玉像。
“王真君,劳烦。”
听到玄月仙子的传音,王凌秋微微一挑眉,正欲飞身前去。
合欢仙子玉像掌间,那枚黄澄澄的合欢铃,仿佛忽然被风吹动,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音。
令王凌秋不禁回想起当年雪圣宗一役,合欢铃的威能。
他急忙停在半空,眯眼隐约见自合欢仙子玉像的脚下,开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血红彼岸花,几瓣花瓣似欲随时绽开。
七杀阵么?
王凌秋遥望一眼东海上的爆炸,天空通红欲滴血,洒落无数红雨。
又看了眼合欢宗方向,再次身形隐没云间,轻笑道:“玄月仙子,不是我无双府此次不帮忙,不过合欢宗七杀阵仍在。”
“唉……”
琅琊台,仙石崖上。
素问在一片红雨之中,近乎是被谁砸落在无言的仙石之前,激起尘土。
她一袭蓝衣破碎,鬓发散乱,白皙的肌肤泛黄,显出枯败、老迈之色。
素问咳出一口血,感受自己体内飞速流逝的力量,转头望向那块仙石,让她不禁向往地伸出手掌。
若我能吸收此石仙力……
“噗嗤——。”
素问手指即将触到仙石表面,却被一柄利刃无声无息地刺穿了她的心房。
她蓦的怔住,不甘心地回首,却见光影一晃,一个年轻人扯下一身透明的薄纱。
他俊逸的脸上带着笑意,转动另一手的玉笛。
“曲无涯你……”
曲无涯利落地抽出沾染暗红鲜血的利刃,扔入崖下海浪之中,望着那块仍是无知无觉的仙石。
“无涯你为何?唉。”
云合真君手执拂尘,看着太上长老素问死不瞑目的尸体。
曲无涯笑了笑,摊手道:“师父当知,但凡练过玄月门功法的,皆为玄月分身,实际早已不是她们自己了。”
“唉,修行本乃夺天地之造化,既然逆天一途,生死自负,这也怪不得谁。”
云合真君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一甩拂尘,素问的尸身冒出一股幽蓝的火焰,顷刻已化作飞灰,飘洒入大海之中。
云合真君转身,正欲乘风回浮槎岛。
“嘭——!”
忽地从琅琊台镜花阁位置发出一声震天的爆炸声,云合不由佯装高深的脸色一白。
曲无涯感应一番,“不好!山海镜花镜!”说罢,即刻飞射而去。
云合一愣,连忙一跺脚,追上去道:“哎呦,徒弟你才一介金丹冲那么前干嘛?等等为师我啊!”
药王谷密室。
无数飞花洒落,香气扑鼻。
坐于卷轴前的蒲团上,一位正入定的年迈老者一惊,即刻转身,跪伏于地,磕头道:“弟子见过世尊。”
那卷轴中的六臂男子微微一笑,竟是始料未及地向老者问道:“你可有一个小曾孙在太虚宗?”
冉老谷主一愣,急忙点头,心头有几分发虚,正猜疑未明间,又听卷轴上的男子道:“你小曾孙在此次星澜秘境中失利,他们会在太虚镇中休整,你可前去安慰一番,提升提升你和小曾孙的关系。”
冉老谷主不明所以,试探问道:“世尊不知有何打算?”
男子一叹,却是道:“我看你寿数将至,最后的时光,也该去享一番天伦之乐。”
“……”
冉老谷主闻言,不由白眉低垂,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下室地面,恳求道:“老朽无能,望世尊指一条明路。”
他的声音在室内回响,“你虽无功,但也有苦劳,本尊自会在尔死后,指引你魂魄进入极乐之境,永享长生。”
冉老谷主眼中不由冒出精光,又是重重叩首,拜谢道:“多谢世尊。”
“去吧。”
“是。”
地下室的石门再次关闭,壁上灯火骤熄。
卷轴中的男子背后一条手臂把玩着一块亮晶晶的碎片,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沉吟道:“师尊,根据山海镜花镜所示,您究竟跟长安仙君有什么关系?”
合欢宗,紫竹岭。
“师尊,弟子让你失望了,求求您不要赶弟子走!”
邵临渊连忙一撩衣袍,跪在竹屋的地上,不明白白拂雪为何突然赶自己走?
莫非是此次秘境表现不佳?
邵临渊一握拳,懊悔不已,果然当时师尊叫自己出来,是在测试自己吗?
自己是不是该再坚持一下?
毕竟之后琅琊台出事,他们的弟子都撤走了。
“不。”白拂雪极为无情,淡淡道:“这是合欢宗的规矩,未担任职务的弟子,每百年需挑选一处百花阁献艺十年。”
“呃……”
邵临渊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摸了摸脑袋,疑惑道:“可……弟子不会什么才艺。”
“没关系。”
白拂雪浅红眸子一闪,拍了拍邵临渊的肩膀,道:“我认识一位百花阁管事,管鼓萧笙,百般乐器,无一不会。你可以先去找她学习,再去各地百花阁巡游。”
说到此,白拂雪故意顿了一下,微一蹙眉,做出为难的模样,道:“临渊,我有一个计划,希望你能支持我……”
他话还未说完,邵临渊已连连点头道:“师尊,我一定支持!”
……
“百年已至,来。”
白拂雪从睡梦中惊醒,迷茫地揉了揉眼,左右凝望一番陷入黑暗的房间。
青霜提醒道:“合欢铃在叫你!”
怎么大半夜叫人?
白拂雪打了个哈欠,只好用灵力打扮好,一路走到合欢仙子的玉像下。
凭空落下一条长长的阶梯,尽头是黄澄澄的合欢铃,白拂雪沿阶而上,但当他踩上阶梯,才发现两旁场景忽地变幻,仿佛整个人身处无垠宇宙之中,点点星云闪烁。
尽头是一间小木屋,屋畔一棵垂柳,柳下一位银发曳地的紫袍美人,隔着矮矮的茶案,冲对面的蒲团一指,简单道:“坐。”
白拂雪躬身拱手行了个礼,然后听话的乖巧坐下。
忽听对面合欢铃毫无感情与波澜的声音,宛如AI徐徐道:“吾有三千道……”
等等,三千道?
一上来合欢铃就这么有排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