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前这位面貌显得格外年轻的仙君摇头,女鬼不由失落至极。
突听摊前的仙君问道:“您,还有何愿未了?”
女鬼一愣,嗫嚅不语。
半晌,见这抱着猫的仙君还站在自己的豆腐摊前,还未离去。
女鬼对他已经极度收敛,一身中正平和的仙气,仍是禁不住魂体发颤。
她见这位仙君又不走,还一直盯着自己,终是肩膀一颤,细声细语道:“仙君,请问您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哪知这位仙君倒是十分好说话,竟问道:“何事?”
女鬼仰起头,望向在她眼中漆黑如墨的天空。
语气哀伤,泫然欲泣,徐徐叙述道:“在死之前,我隐约看见我儿子从山崖下摘灵芝时,不幸摔了下去。
可我在地府没见到我儿子,鬼差们都说不知道。
仙君,求求您,能帮我找到他吗?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但凡有个我儿的音信,我死也瞑目了。”
荀长安凝望着秦氏白得不正常的面孔,他瞥见渐从东方的云后,冒出的两分暖阳。
嗓音微哑,低低道:“您,可曾回家中看过?”
女鬼怔忪片晌,忽地抬头紧紧盯着面前的仙君,惨声道:“家?我家?对了,是该回家的。
仙君,您是说我儿子已经回家了吗?好哇,好哇,呜呜呜,我这就回家找他……”
瞬息,女鬼刚要飘离开豆腐小推车做的小摊,却又呆滞在原地,无光的目子里满是迷茫之色。
她突然张了张口,又重新回到小摊后,冲摊前的荀长安勾出一个诡异的笑脸,问道:“啊,这位客……呃,仙君,您要来一碗豆腐吗?”
“嗷呜——!”
荀长安捏住在自己胳膊里抱着,焦躁不安地拂雪后脖颈,阻止他跳下去。
拂雪即刻不动,急忙回过头,仰望两脚兽的粉红双瞳满是不解。
荀长安手指挠起他下巴的软毛,拂雪适时眨了眨眼睛,微微眯起,随后用脑袋碰了碰两脚兽的手掌,感受到他在给自己顺毛,便安静地将脑袋搭在荀长安的臂弯。
荀长安见拂雪安静下来了,才微微垂目,透过小车的缝隙,看到秦氏裙裾之下缠着两条交错的锁链,紧紧锁住她的一魂一魄。
三魂七魄有所缺失,怪不得失去了部分记忆,又被束缚此地,不得脱离。
突荀长安眼睛直视秦氏背后,问道:“二位勾魂使,今日本是此魂头七,为何要将此魂锁住一魂一魄,还束缚在此?”
一阵阵阴风从秦氏背后的灰墙上乍起,此地阴气突地浓郁数倍,形成黑灰烟气,自秦氏背后涌动。
秦氏当即微微颤抖的魂体,突然悬在半空,头颅下垂,似是睡去。
“嗷——!”
这一次,荀长安任由拂雪从自己手中跳下去。
拂雪落地,“砰”地一声身周缭绕的雪白云烟,刹时逼退涌来的黑烟。
云烟散去,拂雪已化作正常的成年雪豹大小,再次吼叫一声,已一双利爪扑上去,抓碎了鬼气形成的豆腐小摊车。
车后的黑烟中,突然跌跌撞撞地钻出来两个头戴高帽的黑衣鬼魂。
他们无比熟练地膝盖利落往地上一跪,抱拳,齐声发颤道:“恳请这位豹仙君饶小的狗命!”
“嘤!”
拂雪感觉自己的后颈再次被两脚兽按住,他恼怒地猛然回头,却发现两脚兽连手都没伸,还站在原地。
不是两脚兽么?
那是谁按住了自己命运的后颈,害得自己动不了了?
他不由古怪地一歪头,转头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个鬼魂,冲他们发出无声地威胁低吼。
说!
是不是你们俩捣得鬼?
那两个勾魂使哪知道拂雪究竟何意?
只被拂雪那低沉的吼叫,以及在他们眼中铜铃般诡异的粉红盯视下,吓得肝胆俱裂,五体投地颤声道:“豹仙君,豹仙君,万请饶命则个!”
“豹仙君,小鬼曾经死前是被饿死的,浑身都是骨头,不好吃啊!”
“噗嗤。”
荀长安不由被这个小鬼差逗笑,缓步上前,将拂雪往后拉了拉,安抚了下鼻子里发出不满地“哼哼 ”声的拂雪,重新将他变小抱在怀中。
那两个小鬼差两只胳膊似被人凭空拉起,将他们从地上拽起。
他们见原本威风凛凛的豹仙君,此刻竟缩在此人怀中如只幼猫,又惊又怕。
卧槽!
这位神仙大能究竟是何来历?
霎时浑身颤栗,二鬼习惯性膝盖想要往下弯,但此刻不知为何轻飘飘的鬼体如灌铅,根本不受他们自己所控。
一时二者本就惨白的鬼脸,愈发凄苦,眉眼耷拉,哀求道:“仙尊饶命,仙尊饶命呐!是小的们有眼无珠,冲撞了仙尊与仙君,小的们认打认罚。
但请仙尊看在酆都大帝的份上,饶我们一条贱命才是!”
“酆都大帝?”
荀长安念了一句,给拂雪顺毛的手一顿。
拂雪立即察觉两脚兽的按摩停下,顿时抬头,见两脚兽不知为何死机了?
只空悬着一只手在自己上方,竟迟迟没有落下,顿时焦急地伸出缩起来的一只小爪子扒拉了下荀长安顿住的手掌。
果然,两脚兽又重新启动,恢复了正常。
拂雪脑袋重新枕在两脚兽的手腕,眯起眼睛享受,一只耳朵竖起,垂下的尾巴透过两脚兽手臂缝隙,尾巴尖一摇一摇的,分外悠闲。
荀长安温柔的脸上,笑意消失,变得冷峻,沉声问道:“按你们所言,此事乃得酆都大帝授意?”
太奶耶!
据黑白无常二位大人所言,酆都大帝自从上古天庭崩碎后,一直陷入沉眠,至今未醒。
他们不过拉出酆都大帝来扯个虎皮而已!
寻常修士或神官、散仙光这么一个名号摆出来,自是不敢与地府为敌!
莫谈如今仙廷的永寿仙帝,便是曾经天庭的玉帝,高低也得卖大帝几分薄面。
两鬼煞时鬼体生寒,急忙摇头否认。
荀长安得他们否认,长吐出一口气。
他就说那位前辈元神分裂,进入地府的那一半性子格外惫懒。
自从一部分巫族主动进入地府,人手增加后能顺利运转,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前去睡觉的路上。
若非刻意针对自己,怎会授意下此等事?
荀长安难得眯起眼,有几分怒意,冷声问道:“所以,你们束缚此魂,不让她头七顺利回魂,是为何?”
二鬼对视一眼,均是在心中感叹他们二人倒霉!
今日押送前来头七回魂的差事,自以为清闲又有油水!
哪知偏巧他们撞上一个不知是大有来历的仙尊游历人间,偏巧还有闲心管这档子闲事;
还是这位纯粹艺高人胆大,是个不要命、不怕死的疯子?
二鬼眼珠一转,连忙满脸堆笑鬼扯道:“此人生前似是个孤魂野鬼,她家人一直没烧纸钱下来。
我们看在她是个女的,肯让她回阳间一趟,已是法外开恩了。”
纸钱?
荀长安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如今和从前人族才被女娲娘娘造出时,他所处的部落时期已大不一样。
那时,尚无地府与六道轮回。
后来即使玄都被他师父借调给了昊天师叔,四处替天庭,征伐不服天庭管教的妖族。
他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居住在北海附近的部落,那会儿地府初立不久,连那位前辈作为酆都大帝与平心娘娘,都不得不亲力亲为的干活。
玄都,乃至人族上下自然也不会担忧二位前辈,会因人而异的徇私误判。
因此,对死者的祭祀比旧天庭增多,但还是没有烧纸钱一说。
眼下的习俗,的确需给过世之人烧纸钱的,以供他们在阴间花销。
荀长安刹那醒悟,怪说从疠人坊出来后,自己总感觉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
昨日得拂雪提醒,告知他忘了送他剑。
荀长安还以为自己忘记的这一件事,原来是忘记了给娘烧纸钱。
但……
哪怕自己在疠人坊隔离无法烧纸钱,之后又忘记了,当日疠人坊的送葬人应当有烧过。
自己离开疠人坊前,分明给过钱了。
走前,疠人坊送葬人还让自己别担心,一应葬仪虽简化,但都一应不少。
是送葬人在撒谎,还是……
荀长安难得皱眉,暗自一掐指,瞬息明悟前因后果,冷声喝问道:“她所得纸钱与你们何干?”
左边的老鬼从善如流地即答道:“自然无关!”
孰料身边这二百五,竟傻乎乎一摸后脑勺,嘟囔道 :“兄弟们总不能白跑一……”
荀长安闻言,自是了然于胸。
想来是这些鬼差们贪财,需要丰厚的纸钱、香火才肯照实办事,不然就敷衍了事。
怪不得将秦氏临时押在此处,形成地缚灵,专门为了吓早起的过路人,这样一些人出于恐惧或不安,总会烧一些纸钱、香烛。
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秦氏,这些新鬼们手中抢夺。
荀长安对此不由蹙眉,冷声质问道:“新入地府的鬼魂,头七可回阳间回魂,看望家人一次。地府建立之初,可是便有此明文规定?”
见那二鬼皆是闷闷不言地点头。
荀长安再问道:“既已明文规定多年,那么可写有回魂者需给予勾魂使一定数量的纸钱、香火,方可回家见家人?”
那二鬼犹豫片刻,又是齐齐摇头。
“既无此规,二位为何如此行事?”
老鬼眼珠转动,即刻堆笑道:“对不住,仙尊息怒!
是我兄弟二人一时鬼迷心窍,我这就解开缚魂锁,让她去探望家……”
他刚要伸手施诀,解开控住秦氏一魂一魄的缚魂锁……
哪知身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百五,不知从哪里借来的熊心豹子胆,竟是直愣愣梗着脖子道:“大家历来都是这么干的,凭什么我们不行?
古来尚有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就给那点子钱,还想回魂见甚的家人?
哼!
啊——耿老哥,你打我作甚?”
老鬼怒不可遏,满目似欲喷火,狠狠猛捶了身边这傻鬼的脑袋,边打边骂边哭道:“嫩个瓜怂!嫩个瓜怂!”
打完,老鬼反手拎住被他“不小心”揪下的脑袋,饱含歉意地笑道:“让仙尊与仙君见笑,我兄弟生前就因满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被人拔了舌头。
没想到死后按上了根新舌头,还是不老实!
我已经替仙尊与仙君教训过他了,我这就解开这位姑娘的缚魂锁……”
荀长安深深看了眼这老鬼,幽幽一叹,见天光已开始亮开,道:“不必,阳气已盛,你快带她回地府吧。”
老鬼还以为这位不知名的仙尊在测试自己,忙道:“按规定,头七可回魂见家人一面,她……”
“已见到了。”
老鬼见荀长安微微一笑,笑容温和。
但他看在眼内,竟是魂体一抖,陡然心中升起一股不妙感,小心翼翼地搓手,颤声探问道:“啊?何时?”
“在梦中,尔等去吧。”
荀长安一拂袖,压根不给老鬼拒绝的机会。
他只觉眼前一花,再看去四周阴风惨惨,耳畔是熟悉地一派鬼哭狼嚎,一团团幽绿的鬼火成列漂浮,清晰映出灰白的高大牌坊上三字——鬼门关。
瞬息,老鬼身上压力一轻,双膝习惯性触地跪在鬼门关的门前。
心道:我滴太奶舅姥爷呐!
我这到底是撞上哪尊大神在游历人间,竟有此等鬼神莫测的大手段?
这份手段,岂是现在那群被永寿仙帝册封的香火神能有的?
莫非,传说竟是真的?
上古的那些三十三天之上的神仙们真没有死绝?
“哒啦啦……”
他感应到链子响动,那女鬼走了一阵,见两个勾魂使,其中一个还没了头,仍旧跪在鬼门关前。
她惨白地脸上盈盈勾起一个笑容,伴随周遭鬼哭狼嚎与阴风惨惨的场景,娇声道:“二位官爷,我是不是该去投胎啦?”
二鬼渐而回神,老鬼将同伙的头扔给他,如同赶苍蝇似的,嫌弃摆手,嘴一咧道:“着什么急啊?投胎还得排队呢!”
他手在怀中一摸,掏出一本生死簿分薄,翻了翻,拍了拍上面,道:“瞧瞧,瞧瞧,已经排到两千两百十六年后了,就你这穷鬼,想必也没钱走快速通道,可以插队,且慢慢等去吧!”
女鬼眨眨眼,跟随他们飘入鬼门关后,又问道:“那我能提前喝孟婆汤吗?”
另一个转正自己的脑袋,嗤笑道:“啊?真是怪事年年有!哪还有鬼提前喝孟婆汤的?”
女鬼一撇嘴,咂舌道:“哎呀!官爷,您也知道,我那不孝顺的儿子,我死了连点纸钱都不舍得给我烧!
我巴不得早点忘了,免得心烦!
何况,咱们遇到那位仙君的事……”
她故意点到为止,那二鬼这才如梦初醒。
顿时齐齐一抖,二鬼立即对视一眼,均是双眼冒光,赞道:“小姑娘,你真是聪明呐!走走走,一起喝,一起喝!”
如果是上古三十三天的古神苏醒,迟早会和如今的仙廷对上!
这等神仙打架的事,岂是他们这干小鬼能看的?
谁也不得罪,还是忘了好,忘了好啊!
我看见了什么?
不!
我什么都没看见!
瞬息,二鬼一拽她腰上的锁链,如放风筝似的拉着她在身后,朝孟婆的奈何桥方向飞奔。
被二鬼之前故意弄散秦氏发髻的头发,让她在阳间骗纸钱、香火。
散乱的长发垂落,在前飞奔的二鬼并未看到秦氏浅浅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不愧是我儿长安,真是了不起,居然成仙了!
只是按夫君说得,如今不是上古时期,成仙需得仙帝册封。
分明我儿还未去盛京城参加琼林宴,连仙帝的面都未见着,仙帝又怎会册封我儿一官半职?
所以,不得仙帝册封的我儿,究竟是如何成仙的?
如果仙帝得知我儿能绕过册封旨意成仙,会如何?
不!
不可以,我得做些什么!
至少给我儿争取一些时间!
故此,秦氏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永远咽入魂魄最深处。
她看着端到面前一碗已有豁口的陶碗,里面绿幽幽如鼻涕糊状液体,还不断冒出一个个泡泡。
状似真遇上一个不孝儿子一般,毫不留恋地接过,跟二鬼哥俩好似的碰了下碗,三鬼仰头,将碗中孟婆汤一饮而尽。
只余,眼角滑落一滴泪滴落在地,陷入干裂的土中。
心道:“儿呐,娘一介凡俗 ,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等三鬼因记忆消去,皆是愣了片刻,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老鬼皱眉,翻翻生死分薄,一拍大腿,气呼呼道:“你都还没去十殿阎罗那里审判呢。怎么我就糊涂了,带你来了奈何桥?走!”
自他们走后,一个撑着鬼头拐杖的灰发老妪忽然出现,尖长的手指一点,自土中迸出一滴晶莹的眼泪,即刻上浮在她指尖。
她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滴泪,破风箱般的喉咙,发出咯咯笑声,阴恻恻道:“哦吼吼,老婆子的汤又有材料喽,哦吼吼吼!”
凛风堡。
还未正午,荀长安的两箱豆腐已经卖完,开始收摊。
他摸了摸伸过来的脑袋,不断晃着尾巴,一脸求表扬的拂雪。
毫不吝啬地夸道:“拂雪招揽了很多客人来呢,师兄这就带你去集市上买剑好不好?”
“啾!”
荀长安蹲在一个摆着琳琅满目小玩意的小贩摊前,挑选了一柄儿童用的桃木剑,问道:“就这个了,多少钱?”
“客官,五文。”
“再送一个布老虎吧。”
“不行,客官,咱小本生意,五文只能买桃木剑,加上布老虎得八文。”
“不送老虎就三文。”
“那这生意没法做了!”
“那算了。”
荀长安放下木剑欲走,他怀里的拂雪虽然感觉哪里不对?
是这个剑吗?
但管他的,不要的话,连这个都没了!
于是还是焦急地收起尖利的指甲,用脚掌不住扒拉两脚兽手臂。
“啾啾!”
不可以喔!
两脚兽答应送我剑的!
殊不知,这只是荀长安的套路罢了。
那小贩见荀长安转身就走,忙站起身,叫住他道:“那行吧,客官,说好了,三文,只有桃木剑。我这才开张,就吃点亏!”
荀长安这才磨磨蹭蹭地摸出三文钱,接过那柄桃木小剑。
回家的路上,甚至拍了拍拂雪脑袋道:“以后玩的时候,小心一点,千万别弄坏了,这可足足三文钱呢。
你看师兄卖了一早上豆腐,才赚了几十文。
要是弄坏了,师兄不会给你买新的。”
“啾!”
拂雪脑袋一歪,虽然答应下来,但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