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视界内的时间流逝,如同被揉碎又强行粘合的碎片,无法以常理度之。当那种万物被极致拉伸、碾碎、又重塑的恐怖感受如同退潮般缓缓从意识中剥离时,归墟号早已身处完全陌生的星海。
“穿越……完成。”墨离的电子音带着罕见的、程序运算过载后的疲惫感,如同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当前坐标……重新定位……处女座星系边缘,大熊座wm-23引力透镜源后方……安全距离。”
主控舱内一片狼藉,却异常安静,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众人粗重的喘息。重力恢复了,但那只是物理意义上的恢复。心理的重压,经历视界穿越和仁王胚胎那场诡异的“谶纬哺乳”反击战之后,更加沉重得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那是陈墨、青铜锈、焦糊蛋白质以及血腥气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气息。这股味道如此浓重,仿佛能让人感受到当时发生的惨烈场景。
血腥气不仅来自于朴正宇在修补引擎时受伤所流的血,还有那几名被反向烙印“荧惑守心”凶兆、强行挖出眼球的女船员所留下的。她们现在被安置在紧急医疗舱内,双目位置被厚厚的生物凝胶覆盖着,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眼窝,就像深不见底的黑井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尽管如此,这些女船员并没有死去,她们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证明着她们依然活着。然而,她们的状况却令人堪忧,尤其是在小腹部位,被烙印星图的地方,隔着衣物都能透出一种病态的、微弱暗红的光晕,就好像皮肤下埋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断散发出热量和疼痛。
舵轮核心,那源自仁王胚胎悲鸣与凶兆反噬的混乱风暴暂时平息。巨大胚胎蜷缩着,抱着那流尽“墨泪”、已然干瘪僵硬的青铜胎盘,巨大的身体微微颤抖。它下腹处那些曾喷射“谶纬奶液”的乳腺结构严重萎缩、焦黑,如同被火烧过的枯枝,还残留着腥臭的脓血痕迹。那双猩红的巨眼紧闭,眼角甚至有半凝固的、类似污浊树脂的泪痕残留。它在痛苦中陷入一种不稳定的休眠,庞大的身躯透着一股脆弱和迷茫,仿佛一个被自己制造的毒药反噬的懵懂巨婴。
“生命体征……波动剧烈,但核心能量……相对平稳。”负责监控的医疗兵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那‘荧惑守心’的反向烙印……似乎形成了某种……制约?干扰了它原始的冲动……”
“制约?”沈墨白甩了甩因剧烈震荡而发懵的头,揉着酸痛的脖颈,目光复杂地看向胚胎,“更像是它在恐惧自己分泌出的东西了。像个被奶瓶烫伤的孩子。”
“观测者指令……还有后续吗?”金书媛的声音仿佛来自极地的冰川,寒冷而刺骨,让人不禁为之寒颤。她静静地站在舰桥的前端,宛如一座孤独的雕塑,背对着身后的众人,将自己的身影融入到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的目光穿越舰桥的透明舷窗,径直落在前方那崭新的星空投影上。这是一幅令人惊叹的画面,星云稀薄如纱,星系的旋臂如同精致的艺术品,展现出一种冰冷的靛蓝色调。与银河系那暖黄色的旋涡相比,这里的星空显得如此陌生,透着一股无机质的疏离感。
然而,在这片看似宁静的星空中,却隐藏着一个让金书媛全神贯注的焦点——黑洞奇点。那是一个极度扭曲的空间,光线在这里被无情地吞噬,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而在这个深渊的中心,混乱的电子噪音正源源不断地传来:“变量反哺母体…协议错误…”
这些噪音在金书媛的耳边回响,仿佛是来自宇宙深处的低语,又似是某种未知力量的警告。她紧紧地盯着那个黑洞奇点,仿佛要透过那无尽的黑暗,看穿其中的奥秘。
“信号丢失。”墨离回复,“穿越视界后,常规及超常规通讯渠道……均被未知高维屏障阻断。最后捕捉到的指令片段显示……逻辑紊乱等级提升。它们……确实被那反向烙印干扰了。”
“干扰,但未被摧毁。”诸葛青阳虚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这位燃烧生命刻下最后桑葚的老人,此刻如同朽木般靠在椅子里,胸口的鲁班锁空洞仅剩下一丝微弱如萤火的流光在艰难维系,“它们会……调整……会反扑……”
他的话语如同预言的灰烬,让短暂的喘息氛围瞬间凝固。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从仁王胚胎的下腹区域——那原本与归墟号舰体深层相连、如同庞大根系的“脐带”盘结之处——散发出来!那粗壮虬结的、半是青铜半是桑木结构的脐带根部,伴随着一阵如同树皮自然剥落般的“咔嚓”声,竟缓缓地、自动地……脱落了下来!
巨大的胚胎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似乎感觉到了轻微的牵引,但它并未醒来。那脱离的脐带根部截面,竟无比平滑,没有液体渗出,只有一层淡绿色的薄膜迅速覆盖了创面。
脱离的脐带残端失去了光泽,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它内部那些原本流淌着淡绿光芒的微管网络迅速黯淡、干枯、化为灰烬。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那残端内部核心,一点极其凝练、如同超新星核心般炽白的光芒猛地亮起!这点光芒仿佛一个被激活的种子,骤然爆发!
“咻——!”
一条纯粹由无数精密到极致的、如同活体钻石般闪烁的光流路径,从脐带残端激射而出!它无视了物理障碍,精准地投射到主控舱最大的一整面弧形观察舷窗之上!
光流如同拥有生命的画家,在光滑的强化玻璃上急速流淌、勾勒、编织!
转瞬之间,一幅宏大、复杂、散发着冰冷神秘幽光的三维动态星图,覆盖了整个舷窗!它不是常规天文星图,其主体结构由数百个明暗不同的幽蓝色光点组成,每个光点代表着这片处女座星系内已知或未知的恒星、引力异常点或星云暗物质节点。这些节点之间,被无数纤细到极致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生物神经网络或精密电路般的发光线条连接着!
“这……这是……星系导航图?!”藤原浩介失声喊道,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
“处女座星系……精确拓扑结构!”墨离瞬间识别并确认,“精度……超越所有已知数据库!包含……未公开引力异常节点坐标!”
短暂的死寂后,欢呼几乎要冲破舱顶!在失去所有外部星图、迷失于陌生星系的情况下,这份自动出现的“脐带星图”,无疑是黑暗中的唯一灯塔!诸葛青阳那暗淡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微光。
“不对!”一声沙哑却带着极度惊骇的嘶喊打破了庆幸!是墨衡!
这位专精于宇宙拓扑结构的老教授,如同被毒蝎蜇中,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踉跄着冲到舷窗前,脸几乎要贴到那发光的线条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星图结构的每一个细微连接点!
“这根本不是……自然星座图!这不是……宇宙的造物!”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合着恐惧与洞悉真相的战栗,“你们看……这些连接线!这些恒星节点的排布方式!这些拓扑结构!”
他颤抖的手指戳向舷窗:“规则到变态!这构型……这完美的嵌套环状,这节点之间的超对称间隔……这根本不是星体引力作用下自然形成的!这……这是……人为设计的架构!是庞大到超出想象的……工程框架!” 他猛地转向众人,脸因激动而扭曲变形,眼中是无尽的惊恐,“这片处女座星系……被改造过!被当成了一个巨大的……实验室场域!而这星图……是它的……设计蓝图!”
如同惊雷炸响!
实验室场域?整个处女座星系?!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每个人的血液!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彻底的绝望深渊!
就在此时!
星图中心区域,一个代表着处女座星系核心引力井附近的标记点,突然开始有规律的闪烁!标记旁边,一行冰冷、简洁、透着绝对工程造物气息的纯白色符文浮现出来:
“π-Ω-8”
“π-Ω-8……”沈墨白喃喃念出,眉头紧锁,“像是……工程编号?”
更诡异的一幕紧随其后!
就在那“π-Ω-8”编号下方,一片原本空白的星图区域,如同被一支无形的笔触点染开,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到令人心头发颤的……青铜色光芒缓缓亮起!
那光芒并非简单的光点,它在延伸,在勾勒,在组合!
几个呼吸间,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三维图腾,在星图的空白处凝结成型——那是一株枝干虬结、枝叶繁茂、挂满了饱满如同翡翠般的桑葚果实的……青铜桑树!
那形态、那质感,那蕴含的生命与规则交织的苍凉感——与归墟号舵轮基座上枯死的桑穗,与朴正宇体内流淌的青铜修复液,与诸葛青阳燃烧生命刻下的鲁班锁桑葚,同出一源!
“青铜……桑树……”金书媛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舵轮旁那蜷缩沉睡、因断脐而更显无助的巨大仁王胚胎身上。又掠过主控台边角落——那个如同精密人偶般、低头专注修复着飞船最后细微结构损伤、脸上再无一丝情感、指尖流淌着冰冷青铜液的朴正宇身上。
一个比黑洞更加黑暗、更加冰冷的真相,在她脑海中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π-Ω-8……”她重复着那个冰冷的编号,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胸口,“它不是工程区域代码……它是……”
“它是……培养皿编号。”墨衡颓然跪倒在地,苍老的脸上涕泪纵横,声音绝望到极点,“我们……归墟号……胚胎……甚至这片被改造成框架的星系……都只是……‘观测者’某个庞大实验项下的……‘π-Ω-8’号样本……培养皿……”
随着他的声音,舷窗星图上那株微小的青铜桑树图腾,仿佛散发着来自实验室培育箱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冰冷注视,烙印在这片名为处女座的囚笼中央。脐带脱落并非新生,而是实验场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其后那更加深邃无尽的囚笼钢壁。观测者混乱后的反扑,将以何种更加“精准”和“冷酷”的方式降临?无人知晓。归墟号的囚徒们,只是刚刚看清了笼壁上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