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浅滩上“啾啾”声此起彼伏,那是它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呼唤同伴,演练着初生的战术。
辞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那对黄尾双子学会了协同作战,一左一右地将一只笨拙的海参翻了个底朝天;也看到那只白尾的鱼苗,虽然总是独自行动,但出击的爪子却愈发精准狠厉。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下去。
然而,野蛮生长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当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九艉巨大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浅滩的边缘。对那些还在不知疲倦地互相追逐嬉闹的小家伙们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如同鲸鱼歌唱般的呼唤。
鱼苗们立刻停下了所有动作,仿佛听到了最威严的号令,纷纷朝着九艉游去。它们还是太小了,一个个不过长指大小,褪去了狩猎时的凶悍,又变回了需要庇护的幼崽。九艉伸出那双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蹼爪,动作却出奇地轻柔。他的指尖划过水流,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球便凭空出现,将那些小鱼苗逐一轻柔地包裹进去。
辞穆看着九艉将这些悬浮的水球拢在身边,那些刚刚还在撕咬猎物的小家伙们,此刻正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亲昵地蹭着九艉的手臂和长发。那只最为凶悍的黑尾鱼苗也不例外,他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水球里,一会儿望望辞穆一会儿又看着九艉。
辞穆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水球,里面的小鱼苗立刻欢快地用尾巴敲了敲球壁,作为回应。
这些被命运遗弃的孩子,终究还是在他们的羽翼下,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温暖的港湾。
孕鱼池的甬道再次为他敞开,温暖而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甬道尽头的池水散发着微光,仿佛盛满了融化的月亮。
无数尚未激活的鱼卵如沉睡的星辰,随着水流轻微搏动,只是密度比以前小了很多。
辞穆不敢多看,生怕自己的目光也会惊扰了这片神圣的寂静。指尖触碰到温热池水的一刹那,一种熟悉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再次涌起。
周围那些沉睡的“星辰”,光芒似乎都随之明亮了一瞬。
辞穆心中一凛,几乎是立刻就抽回了手。他迅速找把自家的大宝给丢进池里头,和大宝挥手告别。
他不敢在此多做一刻的停留,转身便朝着来时的甬道仓惶退去。
他知道自己身体里藏着一把无法掌控的钥匙,能轻易叩开这些沉睡的生命之门。
自辞穆将大宝送入孕鱼池后,又过了半个月的时光。
一年一度的人鱼祭典即将来临。
整个珊瑚广场,连同周围的海域都被彻底清理了一遍,平日里随意生长的海藻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雌性人鱼们正忙碌地将磨制光滑的扇贝与海螺串联起来,挂在广场四周的珊瑚枝杈上。她们还小心翼翼地将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安置在边缘的岩穴里,为即将到来的夜宴预备光亮。
祭典需要大量的食物,九艉作为族群里最顶尖的猎手,与绯丽一同潜入了深海。
他们带回了数头体型庞大的鲨鱼,那些平日里凶悍的掠食者,此刻了无生气地被拖拽到岸上。
辞穆作为九艉的伴侣,也被安排了力所能及的活计。他被分到了后勤组,与几位雌性人鱼一同,负责将那些搜集来的装饰用贝壳进行分拣。
他拿起一只蝶形的贝壳,凑到眼前仔细辨认上面的纹路与色泽。
自从上次孕鱼池的误会澄清后,人鱼们对他的态度便恢复了最初的客气。
只是这份客气里,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疏离与尴尬。他们不再用审视的目光看他,却也极少主动与他交谈。
偶尔目光交汇,对方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随即又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之中。辞穆猜想,对于那场误会,或许人鱼们自己也觉得很尴尬。
当海面上最后一丝光亮被深蓝吞没,夜的帷幕便缓缓垂落。黑暗中,第一个光点悄然亮起,像一颗沉入水底的、会呼吸的星。那是一只浮游的水母,拖着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光的长长触须,从他们新修的珊瑚屋前悠然飘过。
紧接着,成百上千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涌现,将幽暗的海水点化成一片流动的、寂静的星河。平日里色彩斑斓的珊瑚,此刻从内里透出柔和的荧光,勾勒出它们在暗流中舒展的优雅轮廓。
海葵们也张开了柔软的触手,每一根末梢都像一盏微缩的灯盏,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辞穆就站在门口,这个他过去几个夜晚都不敢踏出一步的边界。
那些与人鱼们关系紧张的日子里,他只敢在白天于门口张望,等待食物的到来,晚上就一直乖乖在屋里,从未想过黑夜竟是这般模样。
他这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身处这样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中心。
也许是临近的祭典为这片海域施加了某种祝福的魔法,才让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切。
又或者,只是他从未真正用心去看过。
这片由无数微小生命共同点亮的深海,用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方式告诉他,黑暗并非只有吞噬一切的冰冷。
它也可以是孕育光与美的温床。
辞穆看得入了迷,连九艉什么时候游到他身边都未曾察觉。他转过头,见九艉静静地注视着这片流光溢彩的世界,随即又望向辞穆,发出一声轻柔的询问。
辞穆心中一动,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指了指那些漂浮在九艉身侧、装着鱼苗的水球,又指了指不远处那些开合着柔软触手的海葵。他想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们亲眼看看,美丽的事物背后,也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九艉立刻就明白了伴侣的意图。他伸出蹼爪尖尖,用尖锐的指甲轻轻一划,那些坚韧的水膜便无声地破裂,化作细小的气泡消散在海水中。被释放的鱼苗们像找到了主心骨,化作一道道银色的流光,争先恐后地朝着辞穆游来,熟门熟路地钻进他银白色的长发里,只露出滴溜溜转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