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粮的第二日,天公依旧作美。
清晨无雾,天空是澄澈的瓦蓝,东方朝霞如火,预示着又是个大晴天。顾言和沈星晚早早来到晒场,昨日摊开的粟粒经过一夜霜露,表面微微发潮,需要重新翻晒。
顾言用木耙将粟粒耙开,一垄一垄,整齐均匀。沈星晚则蹲下身,用手插进粟粒堆深处试探——还好,内部是干燥温热的,只表层受了些潮气。
“晒到晌午就差不多了,”她起身拍拍手上的灰,“下午便能入仓。”
“嗯,”顾言应着,手下动作不停,“趁着日头好,今日务必入窖。”
两人分头忙碌。顾言翻晒粮食,沈星晚则回家准备入仓要用的物什。地窖前些日子已清扫干净,撒了石灰防潮,如今还需要铺上隔板、垫上干草,确保粮食存放妥当。
墨尘正在院中打太极,见沈星晚回来,缓缓收势:“今日入仓?”
“是,”沈星晚笑道,“先生可要去看看?”
“自然要去,”墨尘捋须,“粮食归仓,乃农家大事,老夫也要沾沾这丰收的喜气。”
念初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昨晚沈星晚给他缝的小布口袋:“姐姐,我能装一口袋新米吗?就一小口。”
沈星晚弯腰看他:“装新米做什么?”
“我想送给阿毛,”念初认真道,“他前几日说,他娘病了,家里粥稀。我们的新米好吃,分他一些,他娘喝了或许能好些。”
沈星晚心中一软,摸摸他的头:“念初真懂事。等粮食入仓后,姐姐多装些,你拿去送他。”
“谢谢姐姐!”念初眼睛亮晶晶的。
早饭后,四人一同前往晒场。墨尘虽年迈,步伐却稳,拄着竹杖走在山路上,气度从容。念初蹦蹦跳跳跟在沈星晚身边,不时问些关于粮食的问题。
“姐姐,粮食放在地窖里,不会坏吗?”
“地窖阴凉干燥,粮食晒得透透的,能存很久。”
“那我们要吃多久才能吃完呀?”
“吃到明年新粮下来,都够的。”
晒场上,粟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经过半日的暴晒,表层潮气已去,整片场地都弥漫着粮食特有的暖香。顾言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抓了一把粟粒,放在掌心,一粒粒仔细看,又放进嘴里咬一颗。
“咔嚓”一声轻响,脆生生的。
“晒透了,”他脸上露出少见的明朗笑容,“可以入仓。”
沈星晚也试了试,果然干燥清脆。两人相视一笑,丰收的喜悦在这一刻格外真切。
入仓是细活,急不得。顾言和沈星晚分工配合,一个用木锨将粟粒装袋,一个系袋口、搬运。墨尘坐在田埂边的树荫下看着,不时指点几句:“袋口要扎紧,防虫防潮。”“先搬的放窖里深处,后搬的放外边,按顺序取用。”
念初也想帮忙,沈星晚便让他拿着小扫帚,将散落场边的零星粟粒扫拢——颗粒归仓,不能浪费。
一袋,两袋,三袋……金黄的粟粒被装入麻袋,鼓鼓囊囊,沉重而充实。顾言扛起一袋,步履稳健地朝地窖走去。沈星晚则用推车运送,一次能推两袋。
地窖在听竹轩后院,入口用石板盖着,掀开后,一股阴凉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窖内空间不大,但规划整齐。顾言将麻袋一袋袋码放整齐,层层叠叠,如同筑起一道金色的墙。
晌午时分,晒场上的粟粒已少了大半。沈星晚回家准备午饭,留下顾言继续搬运。今日她特意多做了两个菜——清炒山菇、酱烧豆腐,还用新米蒸了饭。新米蒸饭,香气格外不同,揭开锅盖时,蒸汽裹挟着浓郁的米香弥漫整个厨房。
饭快好时,顾言回来了。他脱去沾满灰尘的外衫,在井边冲洗了手脸,额发还湿着,却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搬完了?”沈星晚问。
“还剩二十来袋,”顾言走进厨房,深吸一口气,“真香。”
“新米的第一顿饭,自然要香些。”沈星晚笑着盛饭。
米饭莹白饱满,粒粒分明,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顾言夹一筷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新米软糯适中,带着淡淡的甜香,是旧米没有的鲜润。
“好吃。”他简单评价,却又添了一碗。
沈星晚也慢慢吃着,心里满是踏实。这一口饭,从春耕到秋收,历经育苗、插秧、除草、施肥、收割、打场、扬晒,如今终于端上餐桌。其中辛苦,唯有亲历者才知;其中满足,也唯有亲历者能懂。
饭后稍歇,继续入仓。下午的日头偏西时,最后一袋粟粒被送入地窖。顾言将麻袋码放整齐,数了数——一共六十八袋。沈星晚则在地窖口记下数目、日期,又用石灰在窖内角落画了防虫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顾言盖上石板,压实边缘。沈星晚将记录的小本子收好,两人并肩站在地窖前,看着这块普通的石板——底下,是足够一家人吃上一整年的粮食,是听竹轩安稳过冬的底气。
“踏实了。”顾言轻声道。
“嗯,”沈星晚点头,望向西边的天空,“今年冬天,可以安心了。”
回到前院,墨尘已泡好了茶。四人围坐在石桌旁,喝茶歇息。夕阳将竹影拉得斜长,秋风拂过,竹叶沙沙,仿佛也在为丰收而歌。
“粮食入仓,接下来便是准备过冬了,”墨尘抿了口茶,“柴火要备足,菜窖要收拾,冬衣也要检视。”
“是,”沈星晚应道,“这几日便陆续准备起来。”
“姐姐,”念初忽然想起什么,“你说要给阿毛家送米的。”
“记得呢,”沈星晚笑道,“明日便去。”
第二日,沈星晚早早起来,装了满满一布袋新米,约莫有十来斤。又包了些晒干的菜蔬,一起放进竹篮。顾言要去山上砍柴,顺路送她到村口。
阿毛家住在村西头,两间土坯房,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整齐。沈星晚敲门时,阿毛娘正在院里晒草药,见是她来,忙迎上前。
“沈姑娘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婶子别忙,”沈星晚将竹篮递上,“新米下来了,给婶子送些尝尝。听念初说您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阿毛娘连声道谢,眼睛有些湿润:“好多了,就是老毛病,歇几日就好。你们也不宽裕,还总惦记着我们……”
“邻里之间,本该互相照应,”沈星晚温声道,“这米是新收的,熬粥最养人。菜蔬是自家晒的,煮汤时放些,添些滋味。”
两人说了会儿话,沈星晚便要告辞。阿毛娘执意送她到门口,又从院里摘了两个老南瓜硬塞给她:“自家种的,不值什么,带回去吃。”
沈星晚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回程路上,她提着南瓜,心里暖融融的。这山村虽贫瘠,人情却厚,你来我往间,都是最朴素的善意。
到家时,顾言已砍了一担柴回来,正在院里劈柴。沈星晚将南瓜放下,说起阿毛娘硬塞南瓜的事,顾言听了,唇角微扬:“明日我去打猎,若有收获,再送些去。”
“好,”沈星晚应着,挽起袖子,“今日天好,我把冬衣都拿出来晒晒。”
秋冬之交,阳光珍贵。沈星晚将一家人的冬衣从箱笼里取出,一件件摊开晾在竹竿上。棉袍、夹袄、厚裙,在阳光下舒展着,散发出淡淡的樟木香——那是防虫的樟脑丸味道。
她细细检查每件衣裳,看是否有破损、是否需要缝补。顾言的一件旧棉袍,袖口已磨得发薄,她便找出同色的布,坐在廊下细细缝补。针脚细密均匀,补丁熨帖平整,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
念初跑过来,趴在她膝头看:“姐姐的手真巧。”
“你想学吗?”沈星晚笑问。
念初想了想,摇摇头:“我是男子,要像爹爹那样砍柴打猎。”
沈星晚忍俊不禁:“男子也要会缝补,出门在外,衣裳破了总不能等别人补。”
念初似懂非懂,却还是搬来小凳子坐在她身边,看她飞针走线。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廊下,秋风拂过,晾晒的衣裳轻轻摆动,投下晃动的影子。
顾言劈完柴,也走过来坐下。沈星晚将补好的棉袍递给他:“试试看,可还合身?”
顾言接过穿上,活动了下手臂:“很好,舒服。”
“爹爹穿新衣服!”念初拍手。
“不是新衣,是旧衣新补,”沈星晚柔声纠正,“但我们念初说得对,补好了,就像新的一样。”
午后,沈星晚开始收拾菜窖。夏秋时储存的菜蔬已吃得差不多了,窖里空了大半。她将窖底清扫干净,重新铺上干沙,又将近日收获的萝卜、白菜、土豆一一搬入,分层摆放。萝卜埋进沙里能保鲜,白菜要根朝下竖放,土豆不能见光……这些都是墨尘教她的储存之法。
顾言则去检查屋顶。秋雨虽少,但冬日雪大,屋顶的茅草需加固。他爬上屋顶,将松动的草束重新扎紧,破损处替换新草。沈星晚在底下递材料,仰头看他时,阳光有些刺眼,她便抬手遮在额前。
“小心些。”她忍不住叮嘱。
“嗯。”顾言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沉稳依旧。
暮色四合时,一天的忙碌告一段落。晚饭后,沈星晚烧了热水,一家人轮流洗漱。念初洗完先睡下了,墨尘在灯下看书,顾言和沈星晚则坐在院中,看夜空繁星。
秋夜的星子格外明亮,银河如练,横跨天际。山间的夜风已带寒意,沈星晚裹紧了外袍,顾言往她身边挪了挪,替她挡去些风。
“粮食入仓了,冬衣晒了,柴火备了些,菜窖也收拾了,”沈星晚轻声细数,“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腌些咸菜,晒些干菜,”顾言望着星空,“再打些猎物,腌成腊肉。过冬的物什,宁可多备,不能少。”
“嗯,”沈星晚点头,“明日我便开始腌菜。”
两人静静坐着,谁也没再说话。院中只有秋虫的低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听竹轩的灯火在身后温暖地亮着,身前是广袤的星空和群山。
这样的夜晚,让人心安。
不知坐了多久,墨尘屋里的灯熄了。顾言站起身:“回屋吧,夜深了。”
沈星晚应声而起,两人轻手轻脚回到屋里。念初睡得正香,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宁。沈星晚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和衣躺下。
顾言吹熄了灯,屋内陷入黑暗。只有窗纸透进些许月光,朦朦胧胧的。
“累了?”顾言低声问。
“有点,”沈星晚实话实说,“但心里踏实。”
“嗯。”
沉默片刻,沈星晚又道:“今天给阿毛家送米,她硬塞给我两个南瓜。我想着,明日用南瓜和米熬粥,应该很香。”
“好。”顾言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还有,念初那孩子,心善。看到他有这份心,我觉得很高兴。”
“你教得好。”
“是先生教得好,”沈星晚轻声道,“也是这山、这水、这日子教得好。”
顾言没再接话,只是伸出手,在黑暗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心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却让人无比安心。
沈星晚闭上眼,睡意渐渐袭来。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明日要腌菜,要晒干菜,要熬南瓜粥……日子便是这样,一件件小事串联起来,平淡,却充实。
窗外秋风依旧,吹过竹林,沙沙作响。这声音如今听来,不再是凄清,而是安宁——仿佛在说,粮食已归仓,冬衣已备好,可以安心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了。
听竹轩的秋天,在这琐碎而踏实的准备中,缓缓走向深处。而生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与守护中,显露出它最朴素、最坚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