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山里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晨起时,屋檐下已能见到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听竹轩的秋收虽已告一段落,但为过冬做的准备才刚刚开始。
这日清晨,沈星晚起了个大早。她先去菜园里,将最后一批白菜和萝卜收回来。白菜棵棵饱满,叶片紧实,带着霜后的清甜;萝卜则粗壮白嫩,半截露在土外,拔出来时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顾言也起来了,见她正在园中忙碌,便拿了竹筐过来帮忙。两人将白菜一棵棵砍下,去掉外层的老叶,整齐地码进筐里。萝卜则需要小心挖出,不能碰破皮,否则储存时容易腐烂。
“今年白菜长得好,”沈星晚抹了把额上的细汗,“能腌两大缸。”
“萝卜也多,”顾言看着满筐白生生的萝卜,“腌些萝卜干,冬日煮汤时放些,添味。”
两人将菜搬回院子时,念初已经起来了,正蹲在井边洗漱。见这许多菜,小家伙兴奋地跑过来:“姐姐,这么多菜,我们吃得完吗?”
“不是现在就吃,”沈星晚笑着解释,“要腌起来,留着冬天吃。等大雪封山时,园里没新鲜菜蔬,就靠这些了。”
念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帮着将菜搬到廊下阴凉处摊开——刚收的菜不能马上腌,需要晾一晾,去去水汽。
墨尘从屋里出来,见这阵仗,捋须笑道:“要腌菜了?老夫虽不擅此道,却知道腌菜最讲究时辰。霜降后的菜经了霜,糖分足,腌出来格外脆爽。”
“先生说得是,”沈星晚恭敬道,“正因如此,才赶着这几日收菜。”
早饭简单,新米粥配咸菜。饭后,沈星晚开始准备腌菜要用的家什。两口大陶缸是早就备好的,她仔细刷洗干净,放在日头下晾晒。食盐要粗盐,她取了一大罐出来。另有花椒、八角、姜蒜等调料,一一备齐。
顾言则去劈些细柴——腌菜要用重物压菜,需要几块平整的石板。他在后院寻到合适的石块,用锤子细细敲打成方整的形状,又打磨光滑,以免磨损缸沿。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晌午。沈星晚做了午饭,大家吃过,稍作歇息,便开始腌菜。
第一缸腌白菜。沈星晚将晾好的白菜一棵棵洗净,沥干水分。顾言帮忙将菜从中间剖开,但不断底,保持整棵的形状。念初搬着小凳子坐在旁边看,不时递个盐罐、拿个调料,忙得不亦乐乎。
“盐要抹匀,”沈星晚一边示范一边说,“每片叶子都要抹到,但不能太多,多了咸苦,少了容易坏。”
她手法娴熟,将剖开的白菜平铺在木板上,从里到外细细抹盐。盐粒在菜叶上沙沙作响,很快便渗出水珠。抹好盐的白菜要码放整齐,让盐水自然渗出。
墨尘也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点:“老辈人说,腌菜要选女主人手气好的日子。星晚这双手,灵巧细致,腌出的菜定不会差。”
沈星晚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过奖了,我只是按娘亲教的方法做。”
“手法是其一,用心是其二,”墨尘缓缓道,“食材知道是否被用心对待。你待这些菜如待家人,它们回报你的,便是好滋味。”
这话说得玄妙,沈星晚却听懂了。她点点头,手下动作更轻柔了些。
码好一层白菜,撒些花椒、八角,再铺一层。如此层层叠叠,直到将缸填满。最后,沈星晚取来洗净的干荷叶,盖在最上层,又将顾言打磨好的石板压上。
“好了,”她直起身,舒了口气,“过七八日就能吃了。但要腌得透,得等一个月。”
第二缸腌萝卜。萝卜的腌法不同,需要切成条或片。顾言刀工好,负责切萝卜。他选的萝卜粗细均匀,去皮后,先切成厚片,再切成长条。每一刀都稳而准,切出的萝卜条大小几乎一致。
沈星晚则将切好的萝卜条摊在竹匾上,放到日头下晒。晒去部分水分,萝卜会更脆韧,也更容易吸收调料的味道。
“晒多久呀?”念初蹲在竹匾旁,看着白生生的萝卜条。
“晒到表面起皱就好,”沈星晚摸摸他的头,“大概两三日。”
萝卜晒着,沈星晚又准备腌些酱菜。她取了些小黄瓜、豆角、辣椒,洗净切段,用盐先腌出水分。另起一锅,熬制酱汁——酱油、糖、醋按比例调和,加入姜片、蒜瓣、香料,慢慢熬煮。酱香随着蒸汽弥漫开来,咸中带甜,酸中带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念初吸着鼻子:“好香呀姐姐!”
“这是酱菜的魂,”沈星晚搅动着锅里的酱汁,“酱汁熬得好,菜才入味。”
酱汁熬好放凉,沈星晚将腌过的小菜挤干水分,一层层码进小坛子里,倒入酱汁,封好坛口。这些小坛子可以放在厨房,随吃随取,方便得很。
忙完这些,日头已经西斜。廊下晾着白菜,院里晒着萝卜,墙角摆着两口大缸,厨房窗台上放着几坛酱菜。整个听竹轩都弥漫着蔬菜的清甜和调料的香气。
沈星晚洗了手,开始做晚饭。晚饭简单,但用了新腌的菜——她从缸里取出一棵半腌的白菜,洗净切丝,用香油、醋拌了,便是爽口小菜。又取了些晒得半干的萝卜条,与腊肉同炒,咸香下饭。
饭桌上,念初吃得格外香。他夹了一筷子拌白菜,脆生生地嚼着:“姐姐,这个好吃!”
“这才腌了几日,还没完全入味呢,”沈星晚笑道,“等腌透了,更好吃。”
顾言尝了炒萝卜条,点头:“萝卜晒得正好,有嚼劲。”
墨尘则细细品着那碟酱黄瓜,半晌道:“这酱汁调得好,咸淡适中,回味甘甜。星晚,你这手艺,可开酱园了。”
沈星晚被夸得脸红:“先生又说笑。不过是家常做法,哪里能开店。”
“家常才是真滋味,”墨尘正色道,“市面上的酱菜,为了卖相、为了存放,加了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如你这般,食材新鲜,用料实在,火候得当。”
这话说得沈星晚心里暖暖的。她低下头吃饭,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晚饭后,收拾停当,沈星晚又去看了看腌菜缸。白菜已经压下去不少,盐水漫过了荷叶。她轻轻按了按石板,确保压得实,这才放心。
顾言走到她身边:“累了?”
“有点,”沈星晚诚实道,“但心里踏实。看着这些菜,就觉得冬天不怕了。”
“嗯,”顾言望向院中晒着的萝卜条,“明日我上山看看,若有野山椒,采些回来,腌些辣味的。”
“好,”沈星晚点头,“念初爱吃辣的。”
两人在院中站了会儿,夜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寒意。沈星晚裹紧了外袍,顾言便道:“回屋吧。”
屋里,念初已经睡了。墨尘屋里的灯还亮着,隐约传来翻书声。沈星晚轻手轻脚地洗漱,换上寝衣,躺到床上时,只觉得浑身酸软。
顾言吹熄灯,在她身边躺下。黑暗中,两人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明日还要晒菜吗?”顾言问。
“要的,”沈星晚闭着眼说,“萝卜还要晒一日。另外,我想把那些豆角也晒成干豆角,冬日炖肉吃。”
“嗯,我帮你。”
沉默片刻,沈星晚忽然轻声问:“顾言,你说咱们这样,是不是就是过日子?”
顾言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她:“是。”
“我以前从没想过,日子能这样过,”沈星晚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春种秋收,腌菜过冬,一日一日,平平常常。可是……可是心里很满。”
“嗯,”顾言应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样就好。”
沈星晚不再说话,只是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温热传递,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窗外,月色清冷。院中晾晒的萝卜条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腌菜缸静静地立在墙角,仿佛在默默酝酿着冬日的滋味。
第二日,沈星晚起了个早。她先去看萝卜条——经过一夜霜露,萝卜条表面已经起了细密的皱纹,正是晒好了。她将萝卜条收起,用干净的布袋装好,挂在通风处。这些萝卜干可以存放很久,煮汤、炒菜、甚至直接当零嘴吃,都别有风味。
早饭后,顾言上山去了。沈星晚则将剩下的豆角处理了。豆角要选嫩的,去筋,洗净,在开水中焯烫片刻,捞出沥干,然后挂在竹竿上晒。晒干的豆角皱巴巴的,颜色变深,但冬日用水泡发后,炖煮起来依然有嚼劲,且别有风味。
念初在一旁帮忙递豆角,小脸上满是认真。沈星晚便教他:“晒菜要选晴天,阴天容易发霉。晒的时候要勤翻面,让每一面都晒到太阳。”
“记住了,”念初点头,又问,“姐姐,冬天真的会下很大的雪吗?”
“会的,”沈星晚望向远山,“到时候,山封了,路断了,我们就待在屋里,围着火炉,吃这些夏天秋天存下的食物。”
“那一定很暖和。”念初向往地说。
晌午时,顾言回来了,果然采回一小筐野山椒。红艳艳的小辣椒,个个饱满,辣味扑鼻。沈星晚将辣椒洗净,一部分留着鲜吃,一部分准备腌泡椒。
泡椒的做法又不同。需要准备凉开水,加盐、糖、少许白酒,制成泡菜水。辣椒要保留蒂部,不能破皮,整齐码进小坛,倒入泡菜水,密封存放。过些时日,便是酸辣开胃的泡椒了。
忙完这些,沈星晚又想起一事:“对了,前日阿毛娘送的那两个南瓜,还没吃呢。放着可惜,不如做成南瓜干?”
说做就做。她将南瓜洗净去皮,切成薄片,上锅蒸熟,然后摊在竹匾上晒。蒸熟的南瓜片金黄柔软,晒干后变成深橙色,可以存放很久。冬日里,用热水一泡,便是甜甜的南瓜茶,或者煮粥时放几片,添色添味。
如此一连数日,听竹轩里尽是晒菜、腌菜的身影。廊下挂满了豆角、辣椒、南瓜片,院里摆着腌菜缸、酱菜坛,厨房窗台上各种小罐小坛琳琅满目。整个院子仿佛一个微型的食物储藏室,处处都是为过冬做的准备。
这日傍晚,沈星晚将最后一批晒好的菜干收进储物间,分类放好。看着架子上整齐排列的布袋、坛罐,她长长舒了口气。
“都弄好了?”顾言从外面进来,肩上扛着一捆柴。
“好了,”沈星晚转身笑道,“今年的冬菜,备得足足的。”
顾言放下柴,走到她身边,看向满架的食物。良久,他说:“这个冬天,不会饿了。”
“不止不饿,”沈星晚轻声道,“还能吃得有滋有味。”
夕阳从窗棂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架子上,那些晒干的、腌制的食物静静躺着,在光影中泛着温暖的光泽。它们曾经是园中的白菜、萝卜、豆角,是山间的野椒,是邻家送的南瓜,如今经过双手的劳作,变成了能抵御寒冬的储备。
这是最朴素的智慧,也是最踏实的安心。
晚饭时,沈星晚用新腌的泡椒炒了腊肉,又用干豆角炖了一锅汤。泡椒的酸辣、腊肉的咸香、豆角的韧劲,在口中交织成丰富的滋味。念初吃得鼻尖冒汗,却停不下筷子。
墨尘慢慢喝着豆角汤,许久,叹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这一桌菜,从春到秋,从种到收,从鲜到腌,是多少心血。能如此珍重食物的人,必是珍重生活的人。”
沈星晚低头吃饭,心中却泛起涟漪。是啊,这些食物不仅仅是食物,是日子,是时光,是一家人共同劳作的记忆,是应对未知寒冬的底气。
夜深了,沈星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声。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带着深秋的肃杀。但她不觉得冷,反而心里满满的。
身边,顾言的呼吸均匀绵长。她知道,他也醒着。
“下个月,就该下雪了。”她轻声说。
“嗯。”
“到时候,我们围炉吃火锅,用腌白菜做底,涮腊肉、豆腐、干豆角。”
“好。”
“念初一定会喜欢。”
“嗯。”
简单的对话,却勾勒出冬日温暖的画面。沈星晚闭上眼,想象着大雪封山时,听竹轩里炉火熊熊,火锅咕嘟,一家人围坐吃饭的场景。那画面如此真切,仿佛触手可及。
窗外的风还在吹,但她知道,无论风雪多大,这个冬天,听竹轩都会是温暖的。
因为这里有粮食,有冬菜,有柴火,有冬衣。
更因为,这里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