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踏破了这片死寂的冰原,由远及近。
踏…踏…踏…
脚步声沉稳而富有韵律,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片尸山血海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清晰。
寒逍遥抱着暖儿,缓缓转过身。赤红的双眼,如同两盏染血的灯笼,冰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风雪弥漫的街道尽头,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僧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僧袍,身形清瘦,面容平和,看不出具体年纪,唯有一双眼睛,澄澈深邃,仿佛能倒映出世间的悲欢离合。他手中持着一根沉重的九环锡杖,杖头的铜环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叮当”声,在这片血腥死寂之地,竟似带着一种洗涤人心的力量。他踏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的积雪,步履从容,仿佛行走在寻常的山间小径,对脚下堆积的尸体和四周地狱般的景象视若无睹。
僧人在距离钟楼十余丈外的空旷处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钟楼顶端那双充满暴戾与死寂的血瞳。没有惊惧,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如同沉静的湖水。
“阿弥陀佛。”僧人单手立掌,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雪,传入寒逍遥耳中,“施主,好重的杀孽。何事……竟让你如此愤怒,行此滔天罪业?”
寒逍遥抱着暖儿的手臂又紧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下方那个渺小却异常沉静的僧人,一股冰冷的戾气再次在胸中翻腾。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沾着血沫的笑容,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滔天罪业?哈哈……哈哈哈……”他发出一阵凄厉而疯狂的笑声,笑声在死寂的城池上空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怆与嘲讽,“一个城市!整整一个城市的人!靠吸食一个三岁孩子的鲜血苟活!他们像豢养牲口一样囚禁她!用针扎她!日复一日地抽她的血!直到……直到活活逼死了她的娘亲!我的妻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僧人,“你告诉我!他们!还算人吗?!这样的畜生!这样的城池!屠了!又如何?!!”
他猛地抬起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指向脚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指向这座被鲜血染红的冰城,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看看!看看这些!他们的命是命!我孩子的血就不是血?!我妻子的命就不是命?!这样的‘人’,这样的‘城’,留之何用?!!”
僧人静静地听着寒逍遥充满血泪的控诉,脸上悲悯之色更浓。他并未反驳,也未立刻出言劝导,只是目光缓缓移向寒逍遥怀中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空洞眼睛的小小身影。那眼神复杂,有叹息,有怜悯,仿佛穿透了衣袍,看到了孩子身上累累的伤痕。
“施主心中之痛,贫僧……感同身受。”僧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此城之人,贪生畏死,行此禽兽不如之事,确实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他微微一顿,目光重新落回寒逍遥那双充满毁灭气息的血瞳上,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如同金刚怒目,掷地有声:
“然,施主!你今日屠戮全城,老幼妇孺,鸡犬不留!此等杀孽,比之他们所造之孽,孰轻孰重?!你心中之魔,已非为妻女复仇之怒火,而是被无边杀意彻底吞噬的修罗恶鬼!”
锡杖重重一顿地!咚!沉闷的声响带着奇异的震荡波,仿佛敲在寒逍遥的心头!
“你看看你怀中的孩子!”僧人声音陡然严厉,“你看看她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恐惧,还有什么?!是你!是你这满身血腥、如同地狱修罗的模样!你为她复仇?还是将更大的恐惧与罪孽加诸于她?!她的娘亲若在天有灵,是愿看到你屠尽一城为她报仇,还是愿看到你好好抚养她长大,让她远离这血腥仇恨,平安喜乐?!”
“你已入魔!此魔不除,非但你将万劫不复,永坠阿鼻地狱!你怀中这无辜稚子,也将因你之魔性,一生不得安宁,甚至步你后尘!施主,回头是岸!放下屠刀,随贫僧去一清净之地,洗去这满身血腥,祛除心中魔障!唯有如此,方不负你妻女之牺牲!方能让这孩子……真正得救!”
僧人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又似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寒逍遥被仇恨和杀戮填满的脑海!尤其是最后关于暖儿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那层厚厚的、由暴戾凝结的坚冰!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怀中的暖儿。
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此刻正倒映着他沾满血污、狰狞扭曲的面容。那小小的身体,在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臂弯里,似乎抖得更厉害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清晰地透过那微弱的气息传递给他。
是啊……他这副模样……青青若在,会愿意看到吗?暖儿……他的暖儿,看到他这个样子,会怎么想?是把她从地狱救出的父亲?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茫然和前所未有的虚弱感,瞬间攫住了寒逍遥。那支撑着他屠戮全城的暴戾之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迅速消散。他抱着暖儿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几分。
“心魔……”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而空洞。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微微颤抖的双手,看着脚下无尽的尸骸,再看着怀中那苍白的小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第一次压过了复仇的快意。他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这副被杀戮彻底扭曲的模样,怕这无边的罪孽会如同诅咒,缠绕着他,最终……也缠绕着他唯一的女儿。
“你……能救她?”寒逍遥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僧人,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希冀的火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远离这一切?平安……长大?”
“阿弥陀佛。”僧人再次单手立掌,神情肃穆,“稚子无辜,身世堪怜。贫僧有一故交,姓林名清,乃中域隐世清修之人,品性高洁,家世清白富足,且无儿无女。若施主信得过贫僧,贫僧愿将这孩子送往中域,托付于林清居士抚养。贫僧以性命担保,必让她远离此地血腥,隐姓埋名,如寻常人家女儿般,平安喜乐,安稳一生。”
寒逍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低头,深深地凝视着暖儿苍白的小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粗糙的手指,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轻轻拂过女儿冰冷的脸颊,拂过她额前细软的、被血污沾染的发丝。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因为他指尖的温度,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寒逍遥赤红的眼眶中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砸在暖儿冰冷的小脸上,留下一条清晰的痕迹。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疯狂的赤红终于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
“好……”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轻若无物、却重逾千斤的小小身体,如同托付此生唯一的珍宝,缓缓递向下方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孑然而立的灰衣僧人。
“照顾好她……告诉林清……她的名字……叫林悦瑶……”寒逍遥的声音低沉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愿她……一世安好……永不再受此苦楚……”
僧人神色凝重,郑重地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暖儿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转换,在僧人清冽而平和的气息包裹下,那一直紧绷的、细微的颤抖,竟奇迹般地稍稍平息了一些。她依旧睁着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灰衣人。
“施主放心。贫僧定不负所托。”僧人将暖儿小心地护在怀中,用宽大的僧袍为她遮挡风雪,目光再次投向钟楼顶端的寒逍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施主,此间因果已了。随贫僧走吧。北域雪原深处,有一处绝壁冰崖,人迹罕至,苦寒彻骨,正是洗心革面、镇压心魔的绝佳之地。你需在那里,直面你的杀孽,祛除你的魔性。否则,心魔反噬,万劫不复!这孩子……也不愿看到你最终沦为只知杀戮的魔头!”
寒逍遥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僧人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印进灵魂的最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留恋,身影化作一道决绝的青影,朝着北方那风雪肆虐、无边无际的极寒雪原,疾射而去!那背影,带着无边的萧索与孤寂,仿佛一头受伤的孤狼,独自奔向那自我放逐的冰封地狱。
僧人抱着怀中依旧茫然无知的小小女婴,望着那道消失在茫茫风雪中的青色背影,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施主……好自为之。”
风雪更急了,呜咽着卷过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死亡之城。僧人紧了紧怀中的襁褓,将九环锡杖稳稳拄在血色的雪地上,转过身,步履坚定而沉稳地,踏上了通往温暖中域的、漫长的路途。锡杖的铜环在风雪中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叮当”声,如同为这无尽的血色黑夜,敲响了一声微弱的、指向黎明的清音。
中域,云岚山脉深处。
此地与北域的酷寒截然不同。山峦叠翠,云雾缭绕,如同披着轻纱的少女。山间灵气充沛,溪流潺潺,鸟语花香,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一座雅致的山庄依山而建,青瓦白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古朴的匾额,上书两个清逸的大字:“林隐庄园”。
山庄主人林清,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儒雅,三缕长须垂于胸前,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文士长衫。他并非江湖中人,而是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更兼性情淡泊,不喜俗世纷扰,便在这云岚山深处结庐而居,以读书、抚琴、莳花弄草为乐。山庄内仆从不多,皆是跟随林家多年的忠仆,行事低调,山庄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透着清幽雅致。
这日午后,林清正在山庄后院的“听松轩”中临窗抚琴。琴音淙淙,如高山流水,涤荡心神。窗外,几株苍劲的古松在微风中轻吟,松针间漏下细碎的阳光。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方天地的宁静。山庄的老管家林忠,步履匆匆却又不失恭敬地走到轩外廊下,垂手禀报:“老爷,山门外来了一位僧人,手持九环锡杖,风尘仆仆,说是您的故人,有要事求见。”
“僧人?故人?”林清修长的手指按住琴弦,余音袅袅散去。他微微蹙眉,记忆中与自己有旧的方外之人并不多。略一沉吟,一个身影浮现在脑海。“莫非是……一竺大师?”
他立刻起身,整了整衣冠:“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山庄古朴厚重的木门外,灰衣僧人——明心大师,卓然而立。他风尘仆仆,僧袍上沾着远行的尘土,但面容依旧平和澄澈。他怀中,抱着一个用厚实柔软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襁褓。
林清快步迎出,看到明心大师的瞬间,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果真是明心大师!一别经年,大师风采依旧!快快请进!”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明心大师怀中的襁褓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大师,这是……?”
一竺大师单手立掌还礼,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阿弥陀佛。林居士,久违了。贫僧远道而来,实有一事相托,事关重大,且容贫僧入内详谈。”
林清心中一凛,看明心大师神色凝重,又带着一个婴孩,心知必有重大缘由。他不再多问,连忙侧身相让:“大师请!松涛阁清静,正好说话。”
松涛阁内,清茶袅袅。
一竺大师小心地将襁褓放在铺着软垫的罗汉榻上。襁褓微微动了动,里面似乎是个很小的孩子。
“大师,究竟发生了何事?”林清看着那襁褓,心中疑窦丛生。
一竺大师深深叹了口气,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中,流露出深沉的悲悯与无奈。他没有隐瞒,将发生在北域凌雪城的惨剧,寒逍遥与青青的故事,怪病的肆虐,青青为护幼女惨死,暖儿被囚禁取血的非人遭遇,寒逍遥归来后那场血腥的屠城,以及他最终在雪原深处自我放逐……原原本本,清晰地讲述了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林清的心上。林清脸上的儒雅平和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愤怒和深深的悲悯。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抖,当听到那三岁女童被当作“血药”、青青惨死、寒逍遥屠城的惨烈结局时,更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阿弥陀佛……”一竺大师宣了声佛号,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目光落在榻上那个小小的襁褓上,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又带着一种托付千斤的郑重:“这孩子,便是那场浩劫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无辜者。寒逍遥……那苦命人自知身陷魔障,恐日后失控反噬,更恐自身杀孽牵连此女,故恳求贫僧为其寻一安身立命之所,远离北域纷扰血腥,隐姓埋名,平安长大。”
他看向林清,目光澄澈而恳切:“林居士,你乃清修君子,品性高洁,家世清白富足,膝下无子。此女身世坎坷,命途多舛,然其母刚烈,其父……亦非本性大恶。贫僧思来想去,唯有托付于你,方能保她一世安稳,免受前尘牵累。贫僧恳请居士,收留此女,视如己出,予她一个温暖平静的家。寒逍遥为其取名‘林悦瑶’,愿她此生如美玉无瑕,喜乐安宁。”
阁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松涛阵阵。
林清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榻上那个小小的襁褓。他的内心翻涌着巨大的波澜。收养一个身负如此惨烈过往的孩子,意味着责任,意味着秘密,更意味着一种对无辜生命的郑重承诺。但林清本性仁厚,更兼明心大师德高望重,亲自托付,其情其景,令人无法不动容。
他缓缓起身,走到罗汉榻边。明心大师轻轻掀开了襁褓的一角。
一张苍白却异常精致的小脸露了出来。正是暖儿,如今该叫林悦瑶了。她似乎睡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如同浸在水中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气质儒雅的伯伯。那眼神虽然依旧带着一丝懵懂和怯生生的不安,却不再是在凌雪城时那种死寂的空洞,反而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净与懵懂。或许是离开了那血腥之地,或许是一竺大师一路的庇护与佛力温养,她看起来精神了一些,小脸上也有了一点极淡的血色。
看着这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林清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瞬间消散。一股强烈的怜惜与责任感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孩子细嫩的脸颊。悦瑶似乎并不抗拒,反而微微歪了歪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林清抬起头,看向明心大师,眼神坚定而郑重:“大师慈悲,此女身世,闻之令人心碎。大师既信得过林清,将此重任相托,林清……义不容辞!” 他对着明心大师深深一揖,“从今日起,她便是我林清的女儿,林悦瑶。我林清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护她周全,让她在这林隐山庄,远离纷扰,平安喜乐,如寻常女儿般长大成人!必不负大师所托,亦不负其生父母之……遗愿。”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一竺大师看着林清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心,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他再次单手立掌,深深躬身:“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林居士高义,贫僧代此女,代其苦命父母,拜谢了!此间因果,便由贫僧带走。望此女在林居士膝下,如美玉蒙尘终得拭,自此岁月静好,一世无忧。”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那懵懂无知的小小女孩,眼中充满了祝福与期许。然后,他不再停留,手持九环锡杖,转身朝着松涛阁外走去。灰衣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山外的青石小径上,只留下那悠远的锡环“叮当”声,在云岚山清幽的松风间,久久回荡。
林清站在轩前,目送一竺大师的身影消失在苍翠的山色中。他转身,回到罗汉榻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带着无限秘密与希望的生命,温柔而坚定地抱了起来。
“悦瑶……”他轻声呼唤着这个新名字,声音带着一种初为人父的笨拙与无比的珍重,“回家了。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襁褓中的林悦瑶,似乎感受到了这份陌生却无比安稳的温暖,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抱着她的儒雅男子,然后,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如同初绽花蕾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