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正月十三,辰时初刻,天光刚透过存菊堂的菱花窗洒进内殿。
沈眉庄正倚在软榻上翻《女诫》,腹中忽然袭来一阵绞痛,像有把钝刀在五脏六腑里翻搅。
她闷哼一声,手里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一直在旁守护的彩月见状,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快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
声音都带着颤,“可是腹中龙嗣不安稳?”
“您忍着些,奴才这就去传太医!”
沈眉庄被剧痛搅得眼前发黑,连开口的力气都无,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气息紊乱地哼着。
彩月正要转身往外跑,扶着她腰侧的手却忽然一顿——指尖触到的襦裙料子竟湿漉漉的,带着温热的潮气。
她心头一凛,低头撩起裙摆一角细看,脸色顿时煞白,忙转身对门外扬声急唤:“茯苓!快!快去请夫人和张嬷嬷来!”
“小主她……小主羊水破了!”
外间候着的茯苓闻言,也顾不上回话,拔腿就往偏殿跑。
因着预产期就在这几日,存菊堂早已备好稳婆、奶娘并一应接生之物。
只是产育本就是女子过鬼门关,沈母这几日更是日夜守在沈眉庄旁候着。
听闻消息当下便提着裙摆赶来,身后跟着经验丰富的张嬷嬷。
“我的儿!”沈母一进内殿,见女儿痛得面色惨白,眼泪当即就涌了上来,却强忍着不敢失态。
转身对众人沉声道,“都慌什么!按规矩来!”
“稳婆赶紧净手准备,奶娘把备好的参汤温着,彩月茯苓好生伺候小主用力!”
又转向门外候着的小太监,厉声道,“小禄子,你腿脚快,即刻去养心殿回禀皇上。”
“再往景仁宫请示皇后娘娘,就说惠贵人于辰时初刻发动,羊水已破!”
“嗻!”小禄子不敢耽搁,忙躬身领命,转身便踩着宫道的青石板疾奔而去。
养心殿内,皇上正伏案批阅奏章,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沉肃。
殿外守着的苏培盛轻步而入,躬身启奏:“皇上,咸福宫存菊堂来报,惠贵人方才发动,羊水已破,怕是要临盆了。”
皇上手中的朱笔一顿,抬眸看向苏培盛,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桩皇嗣,自然不同寻常。
但他亦深知产妇初产耗时久,倒也未曾失了分寸,只淡淡道:“知道了。更衣,摆驾咸福宫。”
苏培盛忙应声退下,不多时便伺候着皇上换了常服,一行人往咸福宫方向而去。
另一头,传信的小太监也已赶到景仁宫。
皇后正倚在暖阁的软榻上,眉头微蹙,手边放着刚煎好的汤药——今日晨起便觉头晕气短,身子沉滞得很。
听闻小太监禀报,她缓缓抬眸,语气平静无波:“知道了,惠贵人预产期本就该是这几日,发动也是情理之中。”
一旁的剪秋忙上前道:“娘娘身子不适,不便挪动,不若让奴才代娘娘去存菊堂看看?”
“一来尽份心意,二来也能随时向娘娘回禀消息。”
皇后微微颔首,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淡淡道:“也好。”
“你去便是,嘱咐稳婆仔细些,莫出什么差错。”
“再者,告诉惠贵人,安心生产,宫里都盼着这皇嗣平安。”
“奴才遵旨。”剪秋躬身领命,又细心嘱咐宫女好生伺候皇后,这才带着两名小太监,匆匆往咸福宫去了。
咸福宫内殿里,沈眉庄的痛呼渐渐急促起来。
沈母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抚:“眉儿,忍着些,生孩子都是这样的,熬过这阵就好了。”
“皇上和娘娘都记挂着你,你可得撑住,为自己,也为腹中的皇嗣。”
沈眉庄咬着牙,额上的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耳边的珍珠耳坠,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道:“娘……女儿知道……”
“定不辜负……皇上的厚望……”
稳婆已净好手,跪在床前,高声道:“贵人,宫缩来了就使劲儿!”
“跟着老奴的口令,吸气——憋住——用力!”
可这生产之事,从来由不得人。
沈眉庄本就是首胎,初经产痛,哪里懂得如何借力,只凭着一股蛮劲咬牙硬撑;
更兼她自承恩有孕以来,身子便一直孱弱,虽有沈母入宫后精心调理,饮食汤药不曾怠慢,气色好了许多,可底子终究是薄的。
几番用力下来,早已浑身脱力,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淌进脖颈,后背的中衣都浸得透湿。
“小主,再加吧劲儿!”
“胎位是正的,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稳婆急得额上也冒了汗,一边喊着口令,一边示意奶娘赶紧递上参汤,“快给贵人灌口参汤提提气,可不能泄了力!”
彩月忙用银匙舀了参汤,小心翼翼地送到沈眉庄唇边,轻声哄着:“小主,喝点参汤补补力气,您再坚持坚持,小阿哥或小公主就该出来了。”
沈眉庄勉强张了张嘴,参汤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却只换来片刻的缓劲,紧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绞痛袭来。
她失声痛呼,指甲几乎要嵌进沈母的手心里。
沈母疼在心里,却只能强作镇定地拍着她的背:“眉儿,娘在这儿呢,别怕,稳婆说了就快了,再使劲儿!”
存菊堂内,灯火通明,宫女们端水递帕,脚步轻捷却有条不紊;
殿外,太监们屏息等候,宫道上的脚步声、风声,都仿佛被这产房中的紧张气氛所笼罩,只盼着能早日传来母子平安的喜讯。
储秀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安陵容半倚在铺着貂裘的软榻上,手轻轻覆在隆起的小腹上。
窗外的雪光映得窗纸发白,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看着就让人觉出几分寒意。
“主子,存菊堂那边动静不小,小海子刚从那边回来,说惠贵人已经进产房了。”
雪松捧着个手炉进来,低声回话,“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让剪秋姑姑去了;”
“说是皇上也得了消息,应该快到了。”
安陵容指尖捻着串菩提子,闻言微微颔首:“知道了。这雪天路滑,我这身子确实不便挪动。”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雪松:“雪松,你替我去咸福宫走一趟。”
“将前些日子绣的那些虎头鞋等物件带上,只说——”
她轻抚小腹,“太医嘱咐需静养,不便亲往,遥祝惠贵人顺遂安康。”
雪松应声:“奴才记下了。只是……要不要再备些别的?”
“不必了。”
安陵容浅浅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深思,“你去了那边,仔细看着些,稳婆怎么理事。”
“太医如何诊脉,产房里的规矩章程,都记在心里。
“回来一一跟我说清楚,尤其是……”
“生产时需注意的忌讳和应急的法子,别漏了半点。”
雪松这才明白过来,忙道:“奴才晓得了。”
“主子是想……”
“我这胎月份也不小了,”安陵容抚着肚子,声音轻缓却笃定,“多知道些总是好的。”
“这宫里生产,从来都是过鬼门关,自己多做些打算,才睡得安稳。”
雪松点头应下,又取了件厚披风裹上,踩着廊下的积雪往存菊堂去。
储秀宫离存菊堂本就不远,可雪地里路滑,走得慢,待她到了存菊堂外,正听见产房里传来沈眉庄压抑的痛呼声,心不由得跟着一紧。
守在外间的小太监见是储秀宫的人,忙通报了沈母。
沈母出来迎了,接过雪松递上的礼单,客气道:“有劳谨嫔挂心,回头我一定跟我们家小主说。”
“我们小主本想来的,只是月份大了,太医说不宜劳累,故让奴才代劳。”
雪松福了福身,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廊下候着的太医和稳婆,“奴才也不懂别的,就在这儿等着,若有能搭把手的,尽管吩咐。”
沈母见她懂事,便让她在耳房等着。
雪松借着倒茶的功夫,仔细瞧着稳婆进进出出,听着她们低声议论“宫口开了几指”“该用些催产的汤药了”,又看太医不时进去诊脉,出来时跟沈母低语几句,把这些都一一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