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话音刚落,甄嬛的眼泪反倒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顺着鬓角滚进枕套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死死攥着皇上的袖口,锦缎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带着浓重的鼻音:“臣妾不是故意的……”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吸了吸鼻子,泪水却流得更凶:“就是听见眉姐姐那边动静大,心里急……”
“想着她头胎生产定是怕得紧,想去陪着说说话,没留神脚下……”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急促的抽噎打断,肩膀微微颤抖,像只受了惊的小鹿,全然没了往日的从容。
皇上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的怒意早已散了大半,只剩下软意。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朕知道你是好意,怪朕,方才语气重了。”
甄嬛摇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将脸埋在他的袖口,声音闷闷的:“不怪皇上……”
“都怪臣妾莽撞,差点伤了……”
她没敢说下去,只觉得心口一阵发紧。
皇上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好了,不哭了。”
“知道你惦记她。”
皇上朝苏培盛递了个眼色,苏培盛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话:“回小主,惠贵人是头胎,产程本就长些,稳婆说照这势头,怕是还得三四个时辰。”
“小主放心,奴才让小厨房炖了参汤,一会儿给惠贵人送去,保管有力气。”
甄嬛这才点点头,又被皇上用帕子擦了擦脸:“这下能安心歇着了?”
甄嬛忙忙点头应是,指尖还攥着皇上的衣袖没松开,眼眶红红的像含着泪。
不知何时,一旁的安陵容等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出暖阁,轻手轻脚回了自己屋中歇息——
她们见殿内气氛渐缓,知趣地没再多留,只把空间留给他们……
而另一侧的存菊堂内,沈眉庄此时的感觉却不太好……
沈眉庄斜倚在铺着三重蜀锦褥子的产榻上,身下垫着层层叠叠的洁净草纸,早已被冷汗浸得发潮。
她身着素白软缎寝衣,领口绣着细碎的暗纹缠枝莲,此刻却紧紧黏在身上,勾勒出她因孕期亏空而消瘦的身形。
原本莹白如玉的脸颊毫无血色,唇瓣干裂得起了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头上,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每一次宫缩袭来,她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声音微弱却带着极致的痛楚,握着锦被的手指蜷缩得指节泛白,青筋突突直跳。
“小主,再加把劲!”稳婆张嬷嬷跪在榻边,双手稳稳托着沈眉庄的腰腹,声音急切却不敢拔高半分。
她是太医院遴选的资深稳婆,伺候过三位宗室福晋生产,可今日面对惠贵人,手心却满是冷汗——
这位是济州协领沈自山的嫡女,正儿八经的官家贵女,更要紧的是腹中怀着龙嗣。
这宫里的规矩,母凭子贵是真,可若是皇嗣有半分差池,伺候的人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张嬷嬷一边小心调整着姿势,一边放缓语气安抚:“小主莫怕,胎位是正的,只要您顺着劲儿来,定能平安诞下阿哥。”
“您想想,等皇嗣落地,太后定然赏赉不断,皇上也会愈发疼惜您,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沈眉庄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望见帐顶绣着的百子千孙图,眼底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被剧痛淹没。
她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张嬷嬷……我……我实在撑不住了……”
守在榻边的彩月连忙用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拭冷汗,眼眶通红:“小主,可不能松劲啊!”
“您底子本就弱,如今就靠着一口气撑着,为了腹中皇嗣,为了沈家,您得咬牙挺过去!”
这话戳中了沈眉庄的心事。
在尚未诊出有孕时,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让各宫嫔妃轮流到翊坤宫协助华妃料理六宫琐事。
那翊坤宫常年熏着欢宜香,香气浓烈霸道,加上这其中的麝香成分更是不在少数,一来二去下,这身子不就收了影响么……
再加上自诊出有孕,她更是谨慎得近乎苛刻。饮食上只敢吃些清淡易消化的米粥、蔬菜,太后赏赐的人参、鹿茸等补品。
她怕补得不当动了胎气,只敢让厨房炖成清汤,浅尝辄止;
冬日天冷路滑,除了初一十五必须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景仁宫给皇后行礼外,其余时候便深居简出,连存菊堂的院子都极少踏足,生怕稍有磕碰。
可越是这般静养,气血越是不畅,身子竟越发娇弱,临盆之日虽与太医预估的差不多吧,但如今发动起来,却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小主,喝口参汤补补力气!”采月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进来,碗沿还烫着,她却顾不上,快步走到榻边。
张嬷嬷接过,用银匙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沈眉庄唇边:“小主,就喝一口,喝了便有力气了。”
沈眉庄勉力张口,参汤的微甘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能压下腹中的绞痛。
她猛地攥紧张嬷嬷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痛呼出声:“嬷嬷……好痛……”
“我是不是……是不是保不住这孩子了?”
“胡说什么!”张嬷嬷连忙打断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小主吉人自有天相,皇嗣也必定平安。您忘了太医说的?”
“孩子胎位稳当,只是您气血不足,再撑一撑就好了!”
沈母耳尖微动,听到帐外传来脚步声,随即便是太医院院判沈太医的声音:“启禀惠贵人,臣奉旨前来守侍,已备好益气催产的汤药,请小主趁热服下。”
“快,呈上来!”张嬷嬷连忙应道。
章太医并未入内,让身后的学徒捧着药碗,送了进去。
碗中汤药呈深褐色,冒着热气。
在殿外垂首大声道:“此药以当归、黄芪为主,辅以红花、益母草等药材,能补气养血、催生助产。”
“小主服下后,腹痛或会加剧,却是催产的正途,还请小主体谅。”
沈眉庄此刻已是痛得神志恍惚,闻言只是胡乱点头。
张嬷嬷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她服下,苦涩的药汁刺激得她一阵反胃,却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腹中的阵痛果然愈发剧烈,像是有无数把刀子在绞割。
沈眉庄浑身颤抖,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浸湿了衣襟。
张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连忙道:“小主,就是现在!”
“跟着奴的口令,吸气——屏息——使劲!”
沈眉庄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挣,额上的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浸湿了身下的锦褥。
张嬷嬷紧紧抱着她的上半身,采月在一旁不断为她擦拭汗水、递送温水,帐内众人各司其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盯着产榻上的沈眉庄,心中默默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眉庄几乎要晕厥过去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突然划破了存菊堂的沉闷!
“生了!生了!是位格格!”
“是位康健的格格!”
张嬷嬷喜极而泣,双手捧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展示给众人看,“瞧瞧这眉眼,多周正,哭声多洪亮,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沈眉庄听到哭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小主!”张嬷嬷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章太医听到殿内呼喊后,赶紧连忙上前诊脉,片刻后松了口气,道:“嬷嬷莫慌,惠贵人只是力竭晕厥,脉象虽虚,但已无大碍。”
“臣这就开一副补气养血的方子,煎服后好生静养,切记不可劳累,饮食需循序渐进,不可急于进补。”
帐外,守着的宫女太监们听到喜讯,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采月连忙擦干眼泪,快步走出暖阁,对等候在外的管事太监道:“快,速速去景仁宫向皇后娘娘禀报,再去储秀宫回禀皇上,就说惠贵人平安诞下一位格格!”
“奴才遵旨!”管事太监连忙躬身应道,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存菊堂的寒气似乎被这婴儿的啼哭驱散了几分,艾草香中渐渐染上了一丝新生的暖意。
张嬷嬷看着襁褓中粉嫩的婴孩,又看着昏睡过去的沈眉庄,眼眶泛红——
这深宫之中,诞下皇嗣便是多了一层护身符,可自家小姐身子孱弱,又无强大的家族势力在朝支撑,往后的路,怕是依旧要步步为营,谨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