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四年的暮春,汴京的牡丹开得正盛,姚黄魏紫,争奇斗艳,达官贵人们依旧在园林间举办着赏花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这份浮华的喧嚣,却透不进城西那处僻静的官舍。
院落深深,药香弥漫,取代了花香。
陈砚秋躺在病榻上,身上盖着薄衾,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颧骨却因低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比之前更瘦了,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睁开时,还残留着些许往日的清亮与锐利,只是更多时候,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太医局的几位圣手联合诊治后,私下里已对赵明烛交了底:诏狱酷刑损伤了根本,更致命的是那不知何时侵入骨髓的慢性奇毒,已与脏腑纠缠不清。金殿之上情绪激荡呕出的那口黑血,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全凭珍稀药材和金针之术吊着一口气,但沉疴难起,药石罔效,最多……也只有三年光景。
“三年……”赵明烛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一株开得孤零零的白玉兰,拳头悄然握紧。异色的瞳孔中翻涌着痛苦与不甘。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撕开了黑幕的一角,最终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而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依旧逍遥法外,甚至可能正在暗处嘲笑着他们的徒劳。
崔月隐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从厢房出来,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肩头的箭伤并未完全愈合,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僵硬。但她坚持亲自照料陈砚秋的汤药,不容旁人插手。
“他刚睡下。”崔月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用了针,咳得轻了些。”
赵明烛转过身,看着她:“崔姑娘,你的伤……”
“无妨。”崔月隐打断他,将药碗放在廊下的石桌上,“比起陈大哥受的苦,我这算不得什么。”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赵明烛,目光清澈而坚定,“太医说的三年,是常法。但我师门传下一套金针封穴之术,或可再为他争得一些时日。只是……”
“需要什么?”赵明烛立刻问道。
“需要常年服用极珍贵的药材续命,而且其中几味主药,极为难寻。”崔月隐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犀角需通天纹,灵芝要九叶紫芝,这些虽贵重,以枢副之力或可寻得。但最关键的一味药引,是岭南鬼贡院特有的一种‘血蕨’,此物性极阴寒,却能中和部分热毒,延缓毒性侵蚀心脉。当年……林氏‘滴血验卷’,所用便是此蕨的汁液。”
“血蕨……”赵明烛接过药方,看着那陌生的药名,眉头紧锁。岭南鬼贡院,那是前朝废弃的一处贡院,传闻颇多,瘴疠横行,本就人迹罕至,这“血蕨”更是闻所未闻。“我会想办法。”他沉声道,将药方仔细折好收起。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必须找到。
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崔月隐立刻转身进去。
陈砚秋醒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崔月隐熟练地扶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待咳声稍歇,喂他服下几颗润喉化痰的药丸。
“月隐……辛苦你了。”陈砚秋气息微弱,看着崔月隐额角的细汗和依旧不太利索的右臂,眼中满是愧疚。
“陈大哥莫要说这些。”崔月隐摇摇头,替他掖好被角,“你活着,才有希望。赵枢副还在查,薛姐姐也在暗中留意,墨娘子虽远走,也定会设法传递消息。我们……还没有输。”
陈砚秋虚弱地笑了笑,没有反驳。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寒意和时不时发作的、如同千万根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生命的沙漏正在飞速流逝。但他并不后悔金殿上的选择。至少,他撕开了一道口子,让阳光照进了一丝黑暗,也让韩似道那一派的势力受到了重创。
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倒下,不甘心看着“清河”那庞大的阴影依旧笼罩在这片土地之上,不甘心那些牺牲了的、被牵连了的人,就这样白白付出。
“官家的旨意……下来了?”他轻声问。
崔月隐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韩似道案已结,十余名核心党羽伏法,其余……酌情处置。”
陈砚秋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牵扯太广,官家需要稳定,朝堂需要平衡。急流勇退,适可而止,是政治上的常态。只是,那真正的毒瘤,并未根除。
“赵兄他……压力很大吧。”
“嗯。”崔月隐低声道,“他这几日几乎没合眼,既要处理案子的后续,安抚各方,又要追查‘清河’和那令牌的线索,还要……为你寻药。”
正说着,赵明烛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醒了?感觉如何?”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还死不了。”陈砚秋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赵明烛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几样清淡的粥菜:“宫里赏下来的血燕,太医说对你身子有益,趁热用些。”
陈砚秋在崔月隐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喝了几口粥,便摇了摇头,实在没有胃口。
赵明烛看着他形销骨立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但面上不显,只道:“你好生养着,外面的事有我。官职方面,我已向官家陈情,你如今的身体状况,已不堪部院实职之劳顿。官家体恤,准你辞去礼部实职,改任翰林学士,算是个清贵闲差,便于你静养。”
翰林学士,地位清高,常伴驾左右,起草诏令,但若无兼差,并无具体实务。这确实是一个适合病人休养的位置,也避免了某些人再拿他身体说事,或者将他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陈砚秋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多谢赵兄周全。”他知道,这是赵明烛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好安排。远离权力中心,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保护。
“药方我看过了,”赵明烛转移了话题,“犀角和灵芝我已派人去寻,问题不大。只是那‘血蕨’……岭南路山高水远,鬼贡院更是险地,需要些时日。”
“不必强求……”陈砚秋喘息着道,“生死有命。”
“胡说!”赵明烛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能放弃!你忘了我们还有多少事没做?忘了‘清河’还未伏诛?忘了那些枉死的人吗?”
陈砚秋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一名皇城司亲信在门外低声禀报:“枢副,薛丞在外求见。”
“让她进来。”
薛冰蟾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官服,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和风尘之色。她先向赵明烛行了礼,然后快步走到床前,看着陈砚秋的模样,眼圈微微泛红,但迅速忍住。
“陈大哥,你好些了吗?”
“劳薛姑娘挂心,还撑得住。”陈砚秋勉力道,“你那边……可有发现?”
薛冰蟾看了一眼赵明烛,得到后者示意后,才低声道:“我将作监借着修缮宫城的机会,仔细排查了各处的密道和夹墙,又对照了历代宫室图纸,确实发现了几处可疑的、图纸上未曾标注的暗道入口,但大多年久失修,或被封死。唯一一条尚可通行的,指向的方向……是旧苑的一处废井,暂时没有更多发现。韩府和‘兰台旧友’密室搜出的东西,正在加紧整理,账目庞大,关联复杂,需要时间。”
陈砚秋点了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清河”行事缜密,不会轻易留下致命线索。
“你也要小心,”他叮嘱道,“将作监看似不涉机要,但宫禁之内,步步惊心。”
“我明白。”薛冰蟾郑重应下。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洒在陈砚秋苍白如纸的脸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泽,却也衬得他愈发脆弱,如同风中残烛。
赵明烛和薛冰蟾又坐了片刻,见陈砚秋精神不济,便起身告辞,让他好好休息。
屋内只剩下陈砚秋和正在收拾药碗的崔月隐。
残阳的余晖渐渐收拢,最后一线光芒消失在天际,暮色如同墨汁般渗透进来,笼罩了房间。
陈砚秋望着窗外那最后一抹血色晚霞,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出的痰液中,带着清晰的血丝。
崔月隐连忙上前,为他施针缓解。
针尖刺入穴位,带来细微的刺痛和一丝清凉,暂时压下了喉头的腥甜。陈砚秋靠在枕上,大口喘息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月隐……”他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若……若我真有不测……那本《科举罪言录》的草稿……在……在我书匣夹层……你……和赵兄……定要……将其完成……刊行……”
崔月隐的手微微一颤,针差点偏了位置。她咬紧下唇,用力点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陈大哥,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血蕨……一定能找到……”
陈砚秋没有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残阳已逝,长夜将至。
他的生命,也如同那逝去的夕阳,正一点点被黑暗吞噬。但他心中那点不甘的火苗,却仍在顽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或许永远也等不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