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四年的初夏,汴京城的暑气初显,蝉鸣尚未成势,但官场的气氛却在韩似道案尘埃落定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死寂,压抑而沉闷。
陈砚秋迁入了翰林院安排的一处清幽小院养病,虽挂着翰林学士的虚衔,却因身体缘故,几乎从不参与朝会与翰林院日常事务。每日里,除了崔月隐雷打不动的金针治疗和汤药调理,他便是在病榻上,靠着引枕,或闭目养神,或艰难地翻阅一些旧日书稿。生命仿佛被按下了缓慢而不可逆转的倒计时,那侵入骨髓的刑毒,如同阴冷的藤蔓,日夜蚕食着他的精力。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陈砚秋刚服过药,正昏昏欲睡,忽闻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规律的叩门声,并非寻常访客的动静。守在院中的两名赵明烛安排的可靠老仆立刻警觉起来,一人前去应门,另一人则悄然靠近屋舍。
片刻后,老仆引着一位头戴宽檐帷帽、身着普通商妇襦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身姿挺拔,步履沉稳,虽看不清面容,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崔月隐从厢房走出,看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她示意老仆退下,亲自将女子引入陈砚秋的病房。
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清丽与果决的面容,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墨娘子。她的眼神依旧锐利,但眉宇间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霜。
“墨大家?”陈砚秋挣扎着想坐起身,被墨娘子抬手制止。
“躺着吧,不必拘礼。”墨娘子的声音略显沙哑,却依旧清晰,“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她目光扫过陈砚秋苍白消瘦的脸庞和屋内浓郁的药味,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迅速收敛。“韩似道虽死,但‘清河’未绝。我留在汴京的几条暗线,在韩府被查前后,几乎被连根拔起,损失惨重。出手之人,手段狠辣精准,绝非韩似道残余党羽所能为。显然,真正的‘清河’宗主,或者他麾下的核心力量,已经开始清理门户,并斩断一切可能指向他们的线索。”
陈砚秋和崔月隐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这与他们之前的推断吻合。
“我留下已无意义,反而可能成为靶子,牵连更多人。”墨娘子语气平静,却带着决绝,“我已安排妥当,今夜便乘海船南下,远遁海外暂避。海外诸国,亦有我早年布下的一些据点,或许能从外部,探查‘清河’与外界勾连的蛛丝马迹。”
陈砚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不舍,更有深深的无力感。连墨娘子这样的人物,都不得不远走他乡,可见对手之强大与凶险。
“墨大家……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墨娘子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扁平物件,递到陈砚秋手中。“这是我所能整理出的,‘清河’在海外可能存在的据点、以及与他们有过隐秘往来的一些商团、势力的分布图。或许……将来能用得上。”
陈砚秋接过那油布包,入手轻软,触感奇异,不似寻常绢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幅绘于某种半透明丝织物上的地图。那丝织物薄如蝉翼,却极为坚韧,表面光滑,绘着蜿蜒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以及一些标注着奇怪符号的据点。
“这是……鲛绡?”崔月隐惊讶道。鲛绡乃是南海贡品,传闻为鲛人所织,遇水不濡,极为珍贵。
“不错。”墨娘子道,“此图绘于特制鲛绡之上,有些关键信息,用了特殊药水绘制,寻常观看并不完整。需以清水或酒液浸湿,方能在光影下显现全貌。切记,非到万不得已,莫要轻易显露。”
陈砚秋郑重点头,将鲛绡地图仔细收好,贴身存放。这或许是未来对付“清河”的一件重要武器。
“另外,”墨娘子顿了顿,看向陈砚秋,目光深邃,“小心新任宰执,文彦博。”
陈砚秋瞳孔微缩。文彦博,正是在韩似道倒台后,被迅速擢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的官员。此人素有清望,当年亦是以寒门出身,通过科举晋身,政绩卓着,在朝野风评颇佳。墨娘子此言何意?
“文相公……他有何不妥?”
“我并无确凿证据。”墨娘子摇头,“只是一种直觉,以及一些零碎的观察。他上位太快,太顺,背后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悄然推动。而且,他的一些施政举措,看似与韩似道迥异,细究之下,却隐隐有延续‘清河’某些布局的痕迹……总之,你与赵明烛,需多加留意。”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情,墨娘子不再停留,重新戴好帷帽。“我该走了。保重。”
她没有再多看陈砚秋一眼,转身便走,步伐干脆利落,一如她往日的风格。只是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
崔月隐默默送她到院门,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巷口,心中怅然若失。又一个并肩作战的同伴,被迫离开了。
陈砚秋握着怀中那幅鲛绡地图,只觉得沉重无比。墨娘子的离去,标志着一个阶段的彻底结束,也预示着未来的斗争,将进入一个更加复杂和隐蔽的层面。
几日后,薛冰蟾来访。
她如今在将作监如鱼得水,凭借着过人的机关术和踏实肯干,颇得上司赏识,也获得了更多接触宫禁建筑核心机密的机会。
“陈大哥,你看这个。”薛冰蟾带来了一卷厚厚的图纸,在陈砚秋床前小心展开,“这是我从将作监档案库中,费了不少周折才调阅出来的,历代宫城营造的副册,里面有一些正本中未曾标注的密道和夹墙详图。”
陈砚秋强打精神,凑近观看。图纸年代久远,墨迹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分辨出宫禁之内,那些隐藏在朱墙碧瓦之下的隐秘通道,如同人体的血脉,四通八达,连接着许多重要的殿宇宫苑。
“这些密道,大多建于前朝甚至更早,本朝多已封堵或废弃不用。”薛冰蟾指着图纸上的几处标记,“但我借修缮之机,暗中探查了几处,发现其中有一条,通往旧苑废井的,近期似乎有被人重新清理、使用过的痕迹。只是入口处机关巧妙,我尚未找到安全开启的方法,不敢贸然深入。”
陈砚秋看着那条标注的密道,其指向的最终区域,靠近宫城西北角,那是一处相对偏僻的苑囿,但距离官家日常起居的福宁殿,却也不算太远。
“此事关系重大,切莫轻举妄动。”陈砚秋叮嘱道,“先将图纸临摹下来,仔细研究。若有发现,务必先告知赵兄,不可单独行动。”
“我明白。”薛冰蟾点头,她看着陈砚秋憔悴的样子,忍不住道,“陈大哥,你一定要好生休养。外面的事,有赵枢副,还有我们。你将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陈砚秋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与此同时,枢密院内,赵明烛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因查办韩似道案有功,官家特旨升任枢密副使,位列执政,可谓恩宠正隆。然而,踏入这个帝国最高军事决策机构的核心,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举步维艰。
枢密院中,多是世家出身、资历深厚的老将或文臣,对于赵明烛这个凭借皇城司“特务”身份骤升高位的异类,尤其是他那双被视为“不祥”的异色瞳孔,充满了天然的排斥与轻视。议事之时,常常是他提出议案,便有人引经据典,多方驳斥;他调阅档案,则推三阻四,效率低下;他欲整顿边备,清查军械账目,更是阻力重重,各种“祖制”、“惯例”成为挡箭牌。
更让他忧心的是,文彦博就任宰相后,虽表面上对他这位“功臣”客客气气,但在许多军政要务上,态度却颇为微妙。有时支持,有时模糊,有时则巧妙地利用枢密院内部其他官员来制衡他。赵明烛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他周围慢慢织就,限制着他的手脚。
这日,赵明烛在枢密院提出,应加强对河北、河东沿边军州武库的巡查,尤其是对弩箭、甲胄等重要军械的盘点,以防类似“鸮羽”物资流失的事件再次发生。
话音刚落,一位资深的枢密院都承旨便捋着胡须道:“赵枢副所言固然有理,然沿边诸州武库,历年皆有巡查成例,仓促加派,恐扰地方,亦耗钱粮。且如今两国和议方成,边境安宁,如此大动干戈,是否显得有些……小题大做?反而可能引起北朝疑虑,不利于邦交。”
另一位官员附和道:“正是。且如今国库并不充裕,河工、赈灾处处需钱,将有限钱粮用于边境武库反复核查,未免得不偿失。不若待明年预算时,再行商议。”
赵明烛心中怒火升腾,他知道这些人中,未必个个都与“清河”有染,但或因循守旧,或顾忌文彦博的态度,或单纯排挤他,便如此敷衍塞责,置国防安全于不顾。
他强压怒气,沉声道:“和议乃一时之策,国防乃万年之基!韩似道案中军械流失之事,犹在眼前!岂能因噎废食,因顾虑钱粮邦交,便放松警惕?若边备松弛,一旦有变,悔之晚矣!”
“赵枢副言重了。”文彦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议事堂门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承旨等人所虑,亦是为国计民生。边备之事,确需重视,但亦需循序渐进,讲究方法。不若这样,先令河北、河东两路安抚使,就近核查所辖重要军州武库情况,具实上报,枢密院再根据禀报,决定是否加派专使,如此可好?”
这番话听起来面面俱到,既考虑了赵明烛的建议,又采纳了都承旨等人的顾虑,但实际上,将核查权下放给地方安抚使,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最终报上来的,很可能是一堆粉饰太平的文书。
赵明烛看着文彦博那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神,又看了看堂中大多露出赞同之色的官员,知道再争无益,反而显得自己急躁冒进。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憋闷,拱手道:“文相公思虑周全,便依此议。”
走出枢密院,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赵明烛抬头望天,只觉得那蔚蓝的天幕之下,无形的束缚层层叠叠,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令人窒息。
故人星散,前途多蹇。
墨娘子远走海外,薛冰蟾潜入深宫寻觅线索,陈砚秋生命垂危,而他自己,则陷入这看似尊荣、实则荆棘密布的朝堂泥沼之中。
“清河”的阴影,并未随着韩似道的死而消散,反而以另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强大的方式,渗透在这帝国的肌理之中。
斗争,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他们,这些伤痕累累的孤臣孽子,还能在这愈发浓重的黑暗里,支撑多久?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路径吗?
赵明烛握紧了拳,异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不屈的寒芒。
无论多么艰难,他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还在挣扎的人,也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那或许仅存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