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秋雨,细密而缠绵,将丞相府的黛瓦青砖浸润得深沉。雨丝敲打着庭中芭蕉,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书房内一片死寂。烛火在青铜灯盏中跳跃,将诸葛孔明清癯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孤峭。
他手中并非羽扇,而是一卷由南中辗转秘密送达、墨迹犹新的帛书。那上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南海灼热的阳光、水泥凝结时的奇异气息、以及一种名为“格物”的、颠覆乾坤的力量。
目光缓缓扫过:
“永昌张任、黄忠,破贾诩联军于哀牢山,新筑关隘以‘水泥’为骨,坚逾磐石,旬月而成…”
“黄忠子叙、庞统子博,于马来地峡筑‘镇南关’,控扼南北咽喉,亦以‘水泥’速成,雄峙海隅…”
“甘宁于苏门答腊巨港,立‘定海城’,开沟渠,兴互市,金洲诸部归附,其城坚不可摧,皆赖‘水泥’神效…”
“交州七郡,主干官道尽铺‘水泥’,坚平如砥,不惧风雨,转运神速,商旅络绎…”
“格物院新物:琉璃(玻璃)透光,用于窗牖器皿,明室生辉;窥远镜(望远镜)可观十里之外敌情毫末;猛火油粘附燃烧,遇水不灭;霹雳火球声震如雷,裂石焚木;更有巨象披甲,海船扬帆万里…”
寂静。
唯有烛火噼啪,雨打芭蕉。
诸葛亮执帛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那双洞察世事、算无遗策的眼眸,此刻却映照着摇曳的烛光,深不见底。
“水泥筑城铺路,旬月可成坚垒通途…琉璃透光,窥远镜观敌于十里之外毫末…猛火油焚江煮海…象兵踏阵,海船万里…安南都护府(扶南)、镇南关、定海城…”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如同梦呓,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这些惊世骇俗的名词与描述。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他原本以“隆中对”为蓝图的平静心湖,掀起滔天巨浪!这已非人力可及!这“格物”之道,竟能化腐朽为神奇,令坚城拔地而起如雨后春笋,令天堑变通途如履平地,令视线穿透十里迷雾,令水火化为焚城裂舰的利器!更遑论那横跨万里海疆、连接异域疆土的庞大版图!
羽扇,不知何时已停在了膝上。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了万钧之力的叹息,终于从这位蜀汉丞相的口中缓缓吐出:
“蒋元叹(蒋毅)…真乃非常之人也。其‘格物’之道,竟有改天换地、拓土万里之伟力…亮,不如也。”
这叹息声中,有对惊世奇才的由衷赞叹,有对那磅礴“星火”燎原之势的深深震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那是对蒋毅得天之厚、握有“格物”这等逆天改命之器的“时也命也”的感慨!对比自身,呕心沥血,六出祁山,却困守益州这方寸之地,北伐艰难,寸土未拓,殚精竭虑维系着这风雨飘摇的汉室残灯。蒋毅在南疆点燃的这把“星火”,其光芒之炽烈,其疆域之广阔,其力量之玄奇,让他这位以智谋名动天下的卧龙,也不得不生出一丝“不如”的喟叹。
然而,诸葛亮终究是诸葛亮。那声叹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深邃的潭水已恢复了其固有的清明与沉静。感慨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冰水浇头般的警醒与无比的务实。羽扇再次轻摇,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书案上的天下舆图,最终聚焦于益州西南那片与交州永昌郡犬牙交错的南中之地。
“来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侍立门外的长史杨仪立刻趋入:“丞相。”
“速传令南中都督李恢!”诸葛亮语速清晰而急促,“加派最精干得力之人手,以商队、流民、甚至…失散部曲身份,设法深入永昌郡!”
他手指重重敲在帛书上那几个关键词:“首要目标:此物!”指尖点向“水泥”——“务必寻得此物样品,哪怕是指甲盖大小!或观察其制作、使用之痕迹!此物!”点向“猛火油”——“寻找其燃烧后之残迹、特殊气味残留物,乃至未燃尽的粘稠液体!此器!”最后点向“窥远镜”——“设法探知其大致形制、所用材质(琉璃?水晶?),若能窥得一丝构造之秘,便是大功!”
“重金收买永昌郡小吏、工匠、边民!或…巧取。”诸葛亮的眼神冷冽如冰,“但务必谨慎!蒋毅非庸主,其境内‘镇海营’与格物院守卫必如铜墙铁壁。行动需周密,宁可无功,不可暴露!所得之物,即刻密封,以最快速度送抵成都!”
杨仪肃然领命:“遵令!属下即刻草拟密令,以丞相府最高火漆封缄,八百里加急送往建宁(南中治所)!”
诸葛亮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侍立另一侧的参军马谡:“幼常。”
“谡在!”
“持我手令,即刻前往司金中郎将张裔处!”诸葛亮取过纸笔,挥毫疾书,“着张裔,于锦官城工坊深处,辟绝密之所,调集蜀中所有顶尖巧匠:精于营造者、通晓炼丹(化学)者、擅长琢磨(光学)玉器水晶者!即日起,隔绝内外,专事研造!”
他将写好的手令递给马谡,继续口授要点:
“其一,参照李恢处可能获得之样品残迹,倾力仿制‘猛火油’!巴蜀之地,桐油、漆油、猛火树(石油苗露点)皆有。试验各种油脂混合、提炼、添加硝石硫磺等物,务必造出粘稠耐燃、遇水不灭之物!此为守城、焚舟第一利器!”
“其二,穷究‘水泥’之秘!此物似石非石,速凝如神。令匠人广采蜀地特有之石灰岩、粘土、石膏、矿渣,研磨成粉,以不同比例混合、煅烧、再研磨、加水试验!记录每次凝结速度与硬度!另寻访蜀中古老营造秘方,看有无类似速凝灰浆之记载!”
“其三,钻研‘窥远’之器!此物关键,在于透光与曲度。集中所有通晓水晶、琉璃琢磨之匠人,精选上品水晶胚料,反复试验不同曲面打磨!目标:将远处景物清晰放大!此乃料敌先机、决胜千里之眼!若有商旅带回交州劣质琉璃器,亦作为参照,剖析其材质!”
诸葛亮的语气斩钉截铁:“所需钱粮物料,尽数供给!告谕诸匠,此乃兴复汉室之根基!凡有所成者,亮必奏请陛下,重赏封爵!然此间之事,若有半字泄露…” 他目光如电扫过马谡,“唯你是问!”
马谡心中一凛,双手郑重接过手令:“谡必不负丞相重托!肝脑涂地,死守机密!” 转身大步离去,步履间带着沉甸甸的责任。
诸葛亮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聚焦在益州西南那片广袤而复杂的南中之地——越嶲、牂柯、以及名义上归属蜀汉、实则羁縻统治的永昌郡北部区域。蒋毅在永昌南部大展拳脚,水泥路网如同触手,正不断向北延伸,其“星火”之势带来的不仅是技术冲击,更有强大的地缘政治压力!
“传越嶲太守张嶷、庲降都督李球!”诸葛亮沉声道。
不多时,两位风尘仆仆的将领踏入书房。张嶷沉稳刚毅,李球精悍敏锐,皆是镇守南中、熟悉蛮情的大将。
“嶷(球)拜见丞相!”
“免礼。”诸葛亮开门见山,指向舆图南疆,“蒋毅在永昌,以水泥筑城修路,以格物奇物慑服诸蛮,其势日炽。其路网北上,如利刃抵喉。我南中诸郡,首当其冲!”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
“其一,固防!即刻起,增筑关隘!越嶲郡之卑水、安上,牂柯郡之且兰、夜郎,永昌北部之博南、不韦诸处险要,增建烽燧哨卡!关墙需加固加厚,多备滚木礌石、火油(传统油脂)。李都督,尤其注意哀牢山以北与我接壤之隘口,严防交州斥候、商队借‘通商’之名行渗透之实!彼有水泥神速,我则需以人力补之,日夜巡防,不可懈怠!”
“其二,清野!靠近永昌之郡县,粮秣物资,逐步内迁至安全之所。实行保甲连坐,严查陌生面孔,尤其警惕携带‘水泥’、‘琉璃’等新奇物品或谈论格物者!”
“其三,固本!抚慰南中大姓、诸部酋帅!朱提(今昭通)朱褒、建宁(今曲靖)雍闿、永昌(北部)吕凯等,多加赏赐,重申盟约!晓以利害,言明蒋毅虽以利诱,然其格物霸道,终将吞并诸部,夷灭旧俗!唯有依附大汉正统,方能保全宗庙,延续祖制!”
张嶷抱拳,声音铿锵:“末将领命!必使南中关塞,固若金汤!蛮帅之心,紧系大汉!”
李球则补充道:“丞相,南中诸部与哀牢山以西、永昌以南之部落素有往来。可否…利用此旧情,遣舌辩之士,携蜀锦、井盐,秘密潜入永昌蒋毅治下之部落?一则探听虚实,二则…散布流言,言蒋毅筑‘神路’(水泥路)非为通商,实为利剑,路通之日,便是诸部赋税倍增、丁壮抽光之时?使其心生间隙?”
诸葛亮羽扇微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此计可行!然需极谨慎之人选,行踪务必隐秘,见机行事,不可强求。若事有不谐,当断则断,保全自身为要。” 他认可了这条更为隐蔽、直指人心的战线。
夜深人静。杨仪、张嶷、李球等人皆已领命而去。书房内,唯余诸葛亮一人。烛火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天下舆图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图。
北面,是占据中原、带甲百万的强魏。曹丕新立,锐气正盛,虽受挫于交州“格物”之威,然其根基深厚,仍是最主要、最直接的敌人。
东面,是凭长江天险、水师称雄的孙吴。孙权此刻想必如坐针毡,其应对之策,无外乎严防、仿制与海上袭扰。
而西南…那一片被特意用朱砂勾勒出的、横跨南海的广阔区域——安南都护府(扶南)、镇南关、定海城…以及那如同血脉般延伸的灰色线条(水泥路),正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灼热的光芒。蒋毅的“星火”,已然燎原!
诸葛亮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秦岭,划过祁山,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北伐之路。然而此刻,这条路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新的、来自南方的巨大阴影。
“联吴抗曹…” 他低声自语,这四个字曾是“隆中对”的基石,是蜀汉在夹缝中求存的唯一正解。然而现在,一个掌握着“格物”神技、疆域横跨南海、潜力无穷的庞然大物在南方崛起,彻底改变了天下的格局。
蒋毅,是敌?是友?
他拓土万里,重心在南,似乎暂无北顾之意,客观上牵制了魏吴主力,为蜀汉赢得了喘息之机。此乃“友”的一面。
然其“格物”之力太过骇人,其扩张之势太过迅猛。水泥路网若持续北上,穿透南中,则蜀汉后院洞开!窥远镜、猛火油若用于战场,蜀军倚仗的山川之险将化为乌有!此乃“敌”的隐忧。
更何况,蒋毅所奉,究竟是汉室,还是他蒋氏之旗?其志究竟在南海,还是…囊括寰宇?
诸葛亮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仿佛看到了一盘更加宏大、更加凶险的棋局。棋盘上,魏、蜀、吴、交(蒋毅势力),四方角力,犬牙交错。原有的“联吴抗曹”之策,必须重新审视,加入“交”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变数。
是继续坚持北伐,趁魏吴被交州牵制之机,奋力一搏,光复中原?
还是暂缓兵锋,稳固南中,甚至…尝试与这南方的“星火”进行某种谨慎的接触,换取技术或战略上的缓冲?比如,以蜀地特有的蜀锦、井盐、矿产资源,尝试换取少量“水泥”用于加固剑阁、葭萌关?或换取“窥远镜”的制造技术?
抑或是…与吴、甚至与魏,达成某种暂时的、脆弱的默契,共同遏制这头从南海腾起的、掌握着“格物”之力的蛟龙?
每一个选择,都关乎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
窗外,秋雨依旧淅淅沥沥。烛火在诸葛亮的眸中跳动,映照着这位蜀汉丞相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思虑。蒋毅点燃的“南海星火”,其光芒已穿透万里,不仅照亮了南疆,更将这成都丞相府的深宵,映照得一片迷离与莫测。隆中对的蓝图依旧在胸,然而执棋的手,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星火”变数,而不得不悬停在了半空。未来之路,在星火燎原的辉光下,显得更加崎岖而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