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三个时辰前。
当周军水师提督王质亲率的百艘战船如同乌云般出现在巴拉港外海时,吴婴正在达卡国的都城采购一些紧缺物资,同时打探消息。
接到余重九派人传来的紧急警报时,他心头一紧,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周军这是要端他们的老巢!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达卡王宫,求见国王达卡加,请求他立刻派兵支援巴拉港。
毕竟,鹰扬军每年支付五万两白银的租金,名义上,达卡国有义务保障港口安全。
然而,他刚带着三十多名护卫走到王宫附近的大街上,异变陡生!
街道两旁的屋顶、巷口,突然冒出近百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二话不说,直接向他们发起了亡命般的刺杀!
“有埋伏!”吴婴一声怒吼,拔刀迎敌。
刹那间,原本还算喧嚣的街道乱成一团,惊呼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吴婴带来的都是谍报司的精锐,身手不凡,骤然遇袭虽惊不乱,结阵死战。
战斗结束得很快,但也极其惨烈。
刺客全部伏诛,但吴婴身边也只剩下四五个浑身浴血的护卫,其他人皆已战死。
吴婴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狼藉和尸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对劲!这里是王宫附近,闹出这么大动静,达卡加的卫队怎么可能毫无反应?除非……达卡加提前就知道了这件事,甚至,这些刺客的出现本身就与他有关!
这个念头让吴婴瞬间冷汗涔涔。
他立刻放弃了前往王宫的打算,低喝道:“快!出城!去巴拉港!”
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小路疾行。
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距离巴拉港不远的一处高坡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如坠冰窟。
远处的巴拉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几乎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暗红色!港口方向隐约传来喊杀声和爆炸声,但正在迅速减弱。
“完了……”一个护卫喃喃道,声音带着绝望。
吴婴心猛地一沉,就在这时,侧面山林里冲出一百多人,个个带伤,狼狈不堪。
为首一人看到吴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喊道:“吴二哥!您可算来了!余统领……余统领他受了重伤!周军登陆了,人太多了,我们挡不住……仓库……仓库全被他们烧了!”
吴婴心脏骤缩,几步冲上前,拨开人群,看到了躺在简易担架上的余重九。
此时的余重九,哪里还有平日里那个精明干练的洛商护卫队统领的模样。
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腰腹间一片血肉模糊,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身下的粗布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似乎是感应到了吴婴的到来,余重九艰难地睁开眼皮,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吴……二哥……近……二千兄弟……战死……我……我对不起……他们……”
吴婴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他强忍着悲痛,一边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好的金创药,不要钱似的往余重九伤口上撒,一边嘶哑着吼道:“老余!别说话!撑住!我们马上找地方给你治伤!”
他猛地抬头,对幸存者们吼道:“抬上余统领,跟我走!去备用藏身点!”
那是他们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在巴拉港外围一处隐秘山谷里准备的地窖和营房。
不到二刻钟的路程,吴婴却觉得仿佛走了几个时辰那么漫长。
他不停地回头看向担架上的余重九,看着他腰间的血色不断扩大,看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地窖里,古闻川终于停下了徒劳的按压,颓然地坐倒在地,双手沾满鲜血,无力地垂下,声音带着哭腔:“吴……吴大人……伤口太深……伤到了内腑……血……血止不住……我……我没办法了……”
吴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悲痛。
他走到余重九身边,蹲下身,握住他那双逐渐冰凉的手。
余重九似乎回光返照,眼神清明了一瞬,看着吴婴,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眼神彻底黯淡下去,手臂无力地垂落。
“老余——!”吴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地窖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幸存者们压抑的抽泣声。
归宁城帅府。
严星楚刚刚看完米和从海上送来的捷报,虽然损失不小,但总算保住了粮船,击退了周军水师一路偏师,他紧绷的神经刚稍微放松了一些。
可是刚过二天,他正与张全聊着事,就见周兴礼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异常凝重,手中捧着一封密封的火漆密信。
“大帅,吴婴从南洋发来的,最高紧急级别。”周兴礼的声音低沉。
严星楚心头莫名一跳,接过密信,迅速拆开。
目光扫过信纸上那些简洁却沉重的字句,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握着信纸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余重九……战死……巴拉港被毁……两千兄弟……”他喃喃念出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案几上,坚硬的檀木桌面竟被砸得裂开几道缝隙!
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直冲顶门,眼前甚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发黑。
余重九!
那是从他还是区区一个书吏时就跟着他的老人!是几次助他脱离险境的老友,是他严星楚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竟然……竟然死在了遥远的南洋!
“传令!”严星楚猛地站起身,声音如同炸雷,充满了狂暴的杀意,“给邵经、段渊、田进发令!停止围困!给老子强攻!强攻盛兴堡!强攻井口关!我要用他们来祭奠老余和两千兄弟的在天之灵!”
他双眼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就要不顾一切地发动最血腥的报复。
“大帅!不可!”
“大帅息怒!万万不可因怒兴兵!”
张全和周兴礼几乎同时出声劝阻。
张全顾不上咳嗽,急声道:“大帅!盛兴堡和井口关皆是坚城,石宁、周迈巴不得我们失去理智去强攻啊!此乃兵家大忌,正中敌人下怀!届时不知又要枉死多少将士!”
周兴礼也快步上前,语气急促但清晰:“张先生所言极是!大帅,怒不兴兵,愠不致战!余统领和两千兄弟的仇一定要报,但不能用无数鹰扬军儿郎的性命去填!请大帅冷静三思!”
严星楚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两人,那目光仿佛要吃人。
但张全和周兴礼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充满了恳切与担忧。
良久,严星楚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行将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压了下去。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沙哑疲惫:“你们……说得对。”
他重新拿起吴婴传来密信,目光落在关于达卡加可能背信弃义的部分,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
他沉思片刻,对周兴礼道:“老周,以我的名义,给达卡加去信。”
周兴礼立刻准备好笔墨。
严星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信中就这么写:惊闻我鹰扬军租用之巴拉港遭不明匪类袭击,损失惨重,我部统领余重九不幸罹难,鄙人深感震惊与悲痛。为保障双方贸易安全,避免此类惨剧再次发生,我鹰扬军决定,即刻派遣两千精锐骑兵,由皇甫辉将军率领,前往巴拉港驻防,协同贵国保护港口。同时,为尽快恢复港口运作,我将另遣杨霸,率三千护卫队,前往巴拉港参与重建事宜。望国王陛下予以方便。”
周兴礼笔下如飞,迅速记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明白严星楚的意图。
之前的租约里,鹰扬军并未明确驻军,只是拥有使用权和自卫权。这次借着被袭击、重要人物战死的由头,正好顺势将正规军派过去!
两千骑兵,加上杨霸的三千精锐护卫队,这就是五千兵力!足以在达卡国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军事存在,既能保护重建的港口,也能震慑达卡加,甚至……为后续可能的报复行动打下基础。
周兴礼写罢:“大帅此议,合情合理,达卡加即便心知肚明,短期内也找不到理由拒绝。我立刻安排快船送往南洋。”
严星楚点了点头:“也给吴婴和米和去信,提前打听清楚伪周在南洋的动向,安排好登陆的地方,不要这五千人还没有到达卡国就被人狙击了。”
说完,疲惫地挥了挥手。
张全和周兴礼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严星楚一人。
那强行压下的怒火与悲痛,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他的心防。
余重九那张总是带着精明笑意的脸,昔日一同在洛北口挣扎求存、并肩作战的场景,不断在眼前闪现。
他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这件事,还有一个人必须知道。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向后院。
洛青依正在查看鹰扬书院送来的医学科目简报,听到脚步声,抬头便看见丈夫脸色铁青、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沉痛走了进来。
她心中一惊,放下简报迎上前:“星楚,怎么了?前方战事……?”
严星楚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不是前方……是南洋。青依,老余……重九他……战死了。”
“什么?!”洛青依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余大哥?这……这怎么可能?消息……消息确认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余重九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丈夫的得力臂助、鹰扬军的重要人员,更是当年北境瘟疫横行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冲破重重封锁为她带回救命药材的关键人物!
若非余重九当年拼死带回那批药材,不知还会有多少北境百姓死于那场瘟疫。
他于鹰扬军,于北境百姓,都有大恩!
“吴婴亲自发回的密信,错不了。”严星楚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巴拉港被周迈的水师提督王质偷袭,老余带人抵抗……重伤不治……跟他一起战死的,还有两千护卫队的兄弟。”
洛青依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圈迅速红了,泪水无声地滑落。
那个办事牢靠的余大哥,竟然就这么走了?死在了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
“重九大哥……”她哽咽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严星楚扶住她的肩膀,沉痛道:“现在最难的是……该如何告诉余大嫂。老余走了,留下她和孩子……大嫂外表看着爽利,能帮着打理护卫队的事务,可我知道,她心思细腻,重九就是她的主心骨。这消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洛青依用袖子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事,你不能直接去说。”洛青依思忖片刻,语气坚定起来,“我去,我亲自去一趟洛北口(余重九家乡及护卫队家属聚居地)。”
她顿了顿,补充道:“光我去还不够。得请陶玖的娘子跟我一起去。她们两家关系素来亲密,时常走动,有陶家娘子在旁边陪着、劝着,总好过我一个人干巴巴地安慰。”
严星楚点了点头,觉得妻子考虑得周全。
陶玖与余重九关系极深,其妻与余大嫂更是亲切,由她陪同,确实更合适。
“还有,”严星楚想起一事,又道,“老余的孩子余成,如今都在鹰扬书院就读。这事……瞒不住他们,也不能瞒。我看,不如先派人去书院,将事情告诉他,然后让他随你一同回洛北口。余大嫂看到孩子,心里或许能有个依托,就算猜到些什么,有孩子在身边,总不至于一下子……垮掉。”
让孩子去见母亲,这是也是一种支撑。
洛青依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出:“好,就这么办。”
她说着,声音再次哽咽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余大嫂那强装笑颜接待她们,却在得知真相后瞬间崩溃的画面。
严星楚将妻子轻轻拥入怀中,两人在无声的静默中,分担着这份沉重的悲伤。
洛北口的深秋,已有几分萧瑟。
二天后,洛青依的马车没有直接驶向余府,而是先停在了陶玖家那处不算奢华却处处透着殷实气息的宅院前。
得到通报的陶玖亲自迎出二门,他脸上还带着惯常的、属于成功商人的圆融笑容,但在看到洛青依沉凝的脸色以及她身边那个眼眶红肿、紧紧抿着嘴唇的余成时,那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夫人?您怎么突然来了?这是……成儿?”陶玖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连忙将二人让进内堂书房,屏退了左右。
书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洛青依看着陶玖,还未开口,眼圈先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陶大哥,星楚让我来……有件极悲痛的事,要告知你,也要……让成儿知道。”
陶玖的心直往下沉,他目光扫过余成那强忍悲痛、却止不住微微颤抖的肩膀,一个他最不愿相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是……重九?”陶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洛青依沉重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滑落:“南洋巴拉港遇袭,重九大哥率众抵抗,身负重伤……没能救回来……与他一同战死的,还有两千护卫队的弟兄。”
“轰!”
陶玖只觉得耳边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
他踉跄一步,猛地扶住了身旁的红木书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
余重九……那个和他、和严星楚一起,经历生死的老兄弟!那个最重情义,无数次在商队遇险时挺身而出的余重九!那个在他陶玖初掌洛北口,步履维艰时,不断支持他的余重九!
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鲜活的情景,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他的心脏。
“重九……兄弟……”陶玖喃喃着,这个在商场上见惯风浪、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男人,此刻竟觉得视线迅速模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鼻腔。
他猛地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止不住那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
他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洛青依低低的啜泣声和陶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