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直到次日黎明,依旧未曾被晨风完全吹散。
帅府门前的广场,已经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的缝隙里,却依然沁着难以洗刷的暗红色。
昨夜一战,震惊了整座镇北关。
龙骧卫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皇帝影卫,以一种最惨烈、最公开的方式,在北境全军覆没。
而那位身中奇毒、虚弱不堪的北境之主李琼,用一场惊天豪赌,向天下人证明了,雄狮即便沉睡,依旧是雄狮。
此刻,帅府卧房内。
浓郁的药气混杂着淡淡的血气,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李琼靠在床头,脸色比昨日行刑台上更加苍白,宛如一张透明的纸。
昨夜,他看似只是动了动手臂说了几句话,但那背后心神的消耗,精神的高度紧绷,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齐嫣然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参汤,用银勺轻轻吹凉,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
她的眼眶红肿,眼底布满了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老军医说了,你这次是强行透支了心血,若非底子好,恐怕……”
她的话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
李琼咽下温热的参汤,感受着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散开,他反手握住妻子冰凉的手,轻声道:“我若不如此,死的便是我们。对付疯狗,只能比它更狠。”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齐嫣然点了点头,将碗放下,为他掖好被角。
她知道,这个男人从不做无谓的冒险,他走的每一步,都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
“战果已经清点出来了。”齐嫣然轻声汇报,将话题从他危险的身体状况上移开:“昨夜一战,共歼灭龙骧卫五十七人,包括指挥使枭在内,无一活口。”
“其中,枭以及冲上行刑台的七名小头目,皆是影所杀。”
“我们自己伪装成龙骧卫后备队的弟兄,有三十七人受了箭伤,但因有软甲防护,皆无性命之忧。神机营和亲卫队阵亡二十六人,重伤四十二人。”
这是一个辉煌到足以载入史册的战绩。
以不到百人的伤亡,全歼了皇帝最精锐的影子部队。
李琼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抚恤按最高规格的三倍发放。受伤的弟兄,用最好的药,派专人照料。”
“是,已经安排下去了。”
李琼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再次开口:“周平呢?”
“在门外候着。”
“让他进来。”
周平很快走进,他身上的甲胄还未卸下,带着一股风尘与血腥气。
他看到床上的李琼,眼神复杂,有敬畏,有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激动。
“将军。”
“康王如何了?”李琼问道。
“还关在地牢里,已经彻底吓疯了,时而哭时而笑,嘴里胡言乱语。”周平答道。
“疯了?”李琼嘴角勾起一抹冷意:“疯了也好,一个疯了的皇叔,比一个死了的皇叔,更能让京城那位脸上无光。”
他看向周平:“把昨夜那三十六具龙骧卫的尸体,连同枭的头颅,用石灰好生保存。我有大用。”
周平心中一凛,立刻领命:“是!”
“还有。”李琼的目光,变得深邃:“去把影,请过来。”
他用了一个请字。
周平的身体微微一顿,但还是点头应下。
很快,一身黑衣,脸上依旧戴着恶鬼面具的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卧房门口。
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真正的影子。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齐嫣然看着这道让她丈夫险些丧命的黑影,眼中情绪复杂。
“进来吧。”李琼开口。
影迈步而入,在距离床榻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对着李琼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昨夜,你做得很好。”李琼看着他,开门见山。
“交易而已。”影的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我李琼,从不亏待为我做事的人。”李琼的目光,转向周平。
“去,把我们缴获的所有龙骧卫的兵器、甲胄、弩箭,以及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些瓶瓶罐罐,全部送到影的住处。”
周平一惊:“将军,那些东西……”
那些可都是龙骧卫的特制装备,无论是淬毒的工艺,还是机簧的设计,都远非凡品。
“送过去。”李琼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周平只能领命。
李琼的目光,再次回到影的身上。
“兵器给你了,但这还不够。”
“一把刀需要有握刀的手。”
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齐嫣然立刻担忧地扶住他。
李琼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继续说道:“赵勇带去草原的那一百名斥候,是我北境军中最擅长潜踪匿迹,野外生存的精英。等他们回来,我会从里面,为你挑出五十人。”
“这五十人,将成为你复仇之刃的雏形。”
“他们的命,归你管。他们的训练,由你负责。我只要一个结果,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们成为和你一样的影子。”
“北境的府库,随你调用。需要什么,列出单子,直接给显扬。”
“我要你,为我打造一支北境的龙骧卫。不,是一支超越龙骧卫的,只属于黑暗的军队。”
李琼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影的心湖之上。
他不是在施舍,不是在奖赏。
他是在兑现承诺,甚至,是超额兑现。
他真的在为自己,铺就一条通往复仇王座的血路。
影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死寂的冰层深处,仿佛有岩浆在涌动。
他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摘下了脸上那张狰狞的恶鬼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年轻却布满伤痕的脸。
那张脸算不上英俊,但棱角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看过太多死亡,也制造了太多死亡的眼睛。
他露出了自己的脸,意味着他放下了作为影子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看着李琼,一字一句地开口:“我需要一个地方。”
“一个足够隐秘,足够大,能够让我随心所欲改造的地方。”
李琼与他对视,笑了。
“镇北关外三十里,有一处废弃的黑石矿场,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只有一个出口。从今天起,那里是你的了。”
“多谢。”影重新戴上面具,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再次对着李琼颔首,然后转身,如同一缕青烟,消失在门外。
他走后,齐嫣然才轻声道:“你真的就这么信他?”
“我信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仇恨。”李琼靠回枕上,闭上了眼睛,声音有些疲惫。
“只要皇帝一天还坐在那个位子上,影的刀,就永远只会指向一个方向。”
“而且。”李琼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一支完全由我们掌控的影子部队,对付京城,对付草原,甚至对付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敌人,都将是一张无人能料到的底牌。”
他轻轻敲了敲床沿。
“游戏,现在才算真正摆开了棋盘。”
就在此时,京城的方向,一匹快马正不计代价地燃烧着生命,冲向那座巍峨的皇城。
马上的骑士,是龙骧卫中负责传递情报的信鸽,也是昨夜那场屠杀中,唯一一个被枭刻意留下,作为遗言的活口。
当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御书房,将那枚代表着指挥使枭死亡的碎裂玉佩,和那份记录着全军覆没的血书,呈现在年轻皇帝面前时。
整个御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你说什么?”
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再说一遍。”
那名信使浑身抖如筛糠,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重复道:“回陛下,枭指挥使以及所有潜入北境的弟兄全都阵亡了。”
咔嚓!
皇帝手中那方由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镇纸,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面巨大的疆域地图前。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镇北关那三个字上,眼神中的平静,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死海。
许久。
他笑了。
那笑容阴冷而扭曲,让一旁侍奉的王安石和所有太监,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好。”
“好一个李琼。”
“好一个朕的北境之主!”
“他不是要跟朕玩吗?”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无比狠厉,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在嘶嚎。
“命户部尚书张柬之,立刻草拟罪己诏,就说朕误信谗言,险些错怪忠良。康王赵钰德行有亏,着圈禁于北境,永世不得返京!”
“另外,再拟一道圣旨,加封李琼为镇北王,赐九锡,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噗通!”
王安石再也站不住了,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骇然失色。
“陛下,万万不可啊!”
加封王爵,赐九锡!
这已是人臣之极,再往上一步,便是篡逆!
皇帝这不是在安抚,这是在把李琼架在火上烤!
这是在告诉全天下的藩王和野心家,李琼已经功高震主,下一步就要谋反了!
“朕意已决。”
皇帝转过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他不是想要名吗?朕给他!他不是想要威望吗?朕也给他!”
“朕倒要看看,他李琼,敢不敢接这份泼天的富贵!”
“朕还要看看,这天下,能容得下两个王吗!”
他是在用阳谋,逼死李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