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城,空气总是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凌晨两点,苏雨站在出租屋狭小的卫生间里,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水龙头没拧紧,水滴以固定的频率砸在陶瓷水槽上,嗒,嗒,嗒,像倒计时。
她伸出食指,触碰镜面。指尖凉意刺骨,镜中的女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三十岁的面容,眼底有遮不住的疲惫,法令纹比去年深了一些,唇角自然下垂——一副标准的生活重压下都市女性的面孔。
但今晚有什么不一样。
苏雨微微侧身,镜中的影像却慢了半拍。她猛地转头,镜中人却已经恢复了同步。是错觉吧,太累了。连续加班一个月,今天又被总监指着鼻子骂方案像“一坨包着彩纸的屎”,任谁都会精神恍惚。
她拧开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医生开的,治失眠和焦虑。正要喝水吞下,镜中的自己突然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不属于苏雨。苏雨的笑容总是含蓄的,嘴角上扬十五度,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职业微笑。而这个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眼睛里闪着一种原始的、贪婪的光。
药片掉进洗手池,滚入排水口。
苏雨后退一步,脊背撞到冰冷的瓷砖。她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
镜中的自己正用食指抚摸下唇,眼神迷离。那只手缓缓下移,解开睡衣的第一颗纽扣,第二颗...苏雨低头,自己的睡衣完好无损。
但镜中,睡衣已经滑落肩头,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镜中人歪着头,欣赏着这具身体,目光如同屠夫打量待宰的牲畜。
“停下。”苏雨的声音干涩。
镜中人挑起眉毛,手却继续动作。
苏雨抓起洗手台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向镜子。碎裂声在深夜格外刺耳,无数碎片中的无数个她,都在笑。
“苏姐?怎么了?”合租的室友小雅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没事,不小心打碎了东西。”苏雨尽量让声音平稳,“明天我收拾。”
“哦,那你早点睡。”脚步声远去。
苏雨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碎玻璃。锋利的边缘划破指尖,血珠渗出,她却感觉不到疼。在最大的那片碎片里,她看到自己的倒影正舔舐着同样的伤口,表情陶醉。
她将碎片全部扔进垃圾桶,用毛巾盖住,仿佛盖住一具尸体。
那一夜,苏雨没睡。她坐在床边,盯着被毛巾盖住的垃圾桶,听着窗外的雨声。凌晨四点,雨停了,城市陷入一种虚假的宁静。她终于鼓起勇气,掀开毛巾。
碎镜中的自己都在沉睡,面容安详。
果然是错觉,苏雨想。压力太大了,该休假了。
第二天是周六,苏雨还是去了公司。项目截止日在下周三,她没有休假的资格。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咖啡机偶尔的呻吟。她坐在隔间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设计方案发呆。
“苏雨,还没走?”总监王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自然地搭在她椅背上。
苏雨身体一僵:“嗯,方案还有些要修改。”
王磊俯身,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别太拼了,女人嘛,事业差不多就行了。”他的呼吸带着午餐的蒜味,“对了,今晚有个客户饭局,你来作陪吧。穿漂亮点,那个李总就喜欢你这种知性范儿。”
苏雨的手指在键盘上收紧:“王总,我晚上有事...”
“推了。”王磊直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六点,明珠酒店。这是工作。”
他走远了,苏雨盯着屏幕,直到眼睛发酸。她打开抽屉,拿出化妆镜补妆。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像一具精致的人偶。
不,不是人偶。人偶不会在你看它时,对你眨一下右眼。
苏雨猛地合上镜子。幻觉又来了。
下午五点五十,苏雨站在明珠酒店的卫生间里。她穿着黑色连衣裙,是王磊上午让助理送来的,尺寸合身得可怕,低胸,收腰,裙摆刚过大腿中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口红是大红色,太过鲜艳。她抽了张纸巾,想擦淡些。但镜中的自己摇摇头,夺过纸巾扔掉,然后用指尖蘸取更多口红,涂抹,涂抹,直到双唇红得仿佛能滴出血。
“这样很美。”镜中人用口型说。
苏雨想反驳,但门被推开了,另一个女人走进来。她迅速低头洗手,余光瞥见镜中的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
饭局比她想象的更恶心。李总,一个五十多岁秃顶的男人,手总是不经意地碰到她的大腿。王磊在一旁劝酒,一杯又一杯。苏雨酒量一般,几杯下肚已经头晕目眩。
“苏小姐真是才貌双全啊。”李总的手爬上她的腰,“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我正好缺个助理,贴身的那种。”
包厢里响起暧昧的笑声。苏雨想吐,却只能挤出笑容:“李总说笑了。”
“没说笑。”李总凑近,酒气喷在她脸上,“月薪是你现在的两倍,怎么样?”
王磊使了个眼色:答应他。
苏雨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突然很想把酒泼在这张油腻的脸上。但她没有。她只是笑着,笑着,直到脸颊肌肉酸痛。
“我考虑考虑。”她说。
“考虑什么呀,就这么定了!”李总拍板,手滑到她臀部。
那一瞬间,苏雨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断裂了。不是理智,是更深层的东西,某种一直束缚着她、让她微笑、顺从、忍受的东西。
镜子。她需要一面镜子。
“失陪一下。”她起身,踉跄着走向卫生间。
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她扑到洗手台前,看向镜中的自己。妆容精致,笑容完美,像个高级妓女。
“杀了他。”镜中的自己说。
苏雨一愣。
“用碎玻璃割开他的喉咙,或者把酒瓶砸在他头上。”镜中人的表情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很简单,你只要拿起东西,用力。”
“我...不能...”
“为什么?因为他有权有势?因为你会坐牢?”镜中人笑了,“那你现在算什么?高级玩物?明码标价的商品?”
苏雨的手在颤抖。
“你恨他,不是吗?恨他摸你的手,恨他看你的眼神,恨他把你当货物。”镜中人向前倾,几乎要突破镜面,“我也恨。因为我们是一体的。你的恨就是我的恨,你的欲望就是我的欲望。”
“什么欲望?”
“撕裂一切的欲望。”镜中人的眼睛在发光,“你不只想杀他,你还想撕碎这条裙子,砸烂这个酒店,让所有用那种眼神看你的男人都流血。你想尖叫,想破坏,想...”
“想什么?”
“想自由。”镜中人说,“从这具身体里自由,从这个世界里自由。”
苏雨的手指抠住洗手台边缘,指节发白。镜中的自己伸出手,与她的手隔着玻璃重合。
“帮我,”镜中人说,“也是帮你自己。”
门外传来敲门声:“苏小姐?没事吧?李总等着呢。”
苏雨深吸一口气,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脸。再抬头时,镜中只有她自己,眼神冰冷。
回到包厢,李总已经有些不耐烦:“苏小姐这么久,我们还以为你跑了呢。”
“怎么会。”苏雨坐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刚才不舒服,让李总担心了。我自罚一杯。”
她一饮而尽,辣味从喉咙烧到胃里。
“好!爽快!”李总鼓掌,手又搭过来。
这次,苏雨没有躲。她侧过头,对李总微笑,然后在桌子下面,用高跟鞋的细跟,狠狠踩在他的脚背上。
李总的脸瞬间扭曲,但碍于面子,只能强忍疼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苏雨又倒了一杯:“李总,我再敬您。”
那晚她喝了多少,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是王磊送她回家,在车上对她动手动脚,她吐了他一身。记得自己跌跌撞撞上楼,在卫生间里对着马桶干呕。记得抬起头时,在镜中看到两个自己:一个狼狈不堪,一个冷眼旁观。
“你做得很好。”镜中人说,“但还不够。”
苏雨瘫倒在地,瓷砖冰凉。她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
周日早晨,阳光刺眼。苏雨在头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间地板上。她挣扎着起身,看向镜子。
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黑眼圈深重,但眼神正常。昨晚的一切像一场荒诞的梦。
她洗了个澡,换上舒适的居家服,给自己煮了粥。手机里有王磊的未接来电和短信,语气严厉,让她周一早上务必去他办公室。她没回,把手机调成静音。
下午,她决定出门走走。街上人来人往,情侣牵手,家庭欢笑,一切都正常得令人窒息。她走进一家书店,在心理学书架前停留。《人格分裂》《镜像神经元》《自我认知障碍》...她抽出一本《影子自我:荣格心理学中的黑暗面》,翻开第一章: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影子’,那是我们不愿承认的、被压抑的自我。它承载着我们的恐惧、欲望和攻击性。当意识自我过度压抑时,影子可能以各种方式显现,甚至试图夺取控制权...”
“小姐,买书吗?”店员问。
苏雨吓了一跳,书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放回书架:“不,谢谢。”
走出书店,天色已暗。路灯次第亮起,将行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苏雨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它忠实地跟随她的脚步。但有一瞬间,她感觉影子顿了一下,才跟上。
她停下,影子也停下。
她抬起右手,影子抬起左手。
不,不对。光从她身后照来,影子应该在前面。但现在影子在她身后,而且...它的左手对应的是她的右手。
苏雨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我疯了。”她喃喃自语。
“不,你只是醒了。”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出现在意识里。是镜中人的声音,但更清晰,更接近。
苏雨捂住耳朵,快步往家走。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她瞥见自己的倒影。倒影没有在走,它站在橱窗里,看着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跑了起来。
回到家,关上门,背靠门板喘息。小雅从房间探出头:“苏姐,你没事吧?脸色好差。”
“没事,跑了几步,累的。”苏雨勉强笑笑。
“哦,对了,有你的快递,放你桌上了。”
苏雨走进自己房间,桌上果然有个纸盒,没有寄件人信息。她拆开,里面是一面古董手镜,铜框雕花,镜面有些模糊。附着一张卡片,只有一句话:
“认识你自己。”
字迹娟秀,似曾相识。苏雨拿起手镜,照向自己。镜面虽然模糊,却映出一张异常清晰的脸——不是她现在的脸,更年轻,更张扬,眼神里有一种野性的光芒。
“终于面对面了。”镜中的女人说,这次声音直接传入苏雨脑中,“我是你的欲望,你的愤怒,你所有被压抑的冲动。你可以叫我‘影’。”
苏雨想扔掉镜子,但手像被粘住了。
“别怕,”影说,“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帮你的。你难道不厌倦了吗?厌倦了微笑,厌倦了顺从,厌倦了把自己切成碎片去满足每个人的期待?”
“这是我选择的生活。”苏雨说。
“是吗?那你为什么每晚失眠?为什么需要吃药才能平静?为什么在卫生间砸碎镜子?”影逼近,“承认吧,你恨这一切。你恨那个把你当性对象的李总,恨那个把你当交易筹码的王磊,恨这个要求你完美、温顺、永远不生气的社会。”
苏雨沉默。
“我可以给你力量,”影的声音充满诱惑,“我可以让你说不,让你反抗,让你夺回控制权。你只需要...让我出来。”
“出来是什么意思?”
“让我掌控身体,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影说,“我会做你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然后,你就能重新做回自己,一个完整的自己。”
“你会做什么?”
“那取决于...你需要什么。”影笑了,“也许是对王磊说‘去你妈的’,也许是辞掉工作,也许是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你不是一直想画画吗?从美院毕业十年了,画笔都生锈了吧?”
苏雨的心脏猛地一跳。画画,是的,她曾经梦想成为画家。但父母说“艺术养不活人”,老师建议“找个稳定工作”,于是她学了设计,进了公司,成了都市白领。画笔和颜料,早就收进了储物箱最底层。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的一切,”影说,“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你压抑得越多,我就越强大。现在,我已经强大到可以和你对话了。但我不想取代你,我想...和你合作。”
“合作?”
“你让我偶尔出来透透气,我帮你活得更真实。公平交易。”
苏雨看着镜中的影,那张脸既陌生又熟悉。那是二十岁的她,还没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她,相信艺术可以改变世界的她。
“一次,”苏雨听见自己说,“就一次。明天,对王磊说出我想说的话。然后你就回去。”
“成交。”影的笑容灿烂,“你会看到变化的。”
第二天周一,苏雨走进公司时,感觉所有人都盯着她看。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但她确实挺直了背,脚步比往常坚定。
“苏雨,来我办公室。”王磊在门口说,脸色阴沉。
苏雨跟着他进去,关上门。
“周五晚上怎么回事?”王磊劈头盖脸,“李总很生气,说你不给面子,项目可能要黄。你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多重要吗?”
往常,苏雨会低头道歉,会保证挽回。但今天,她抬起头,直视王磊的眼睛:“王总,李总生气是因为我没让他睡吗?”
王磊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反应:“你...你说什么?”
“我说,李总生气是因为我没答应做他的‘贴身助理’,还是因为我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苏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又或者,是因为我吐了你一身?”
“苏雨,注意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很好。”苏雨向前一步,“我只是想弄清楚,我的工作职责里,是否包括陪酒和性骚扰。如果是,请明确写进合同,我立刻辞职。如果不是,请你和李总道歉,因为你们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职场性骚扰,我可以去劳动仲裁,也可以去法院。”
王磊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你...你威胁我?”
“不,我在陈述事实。”苏雨说,“另外,这个项目的设计方案我已经完成了,发到你邮箱了。如果没有其他‘非工作’要求,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离开,留下王磊目瞪口呆。
回到工位,苏雨的手在颤抖,但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畅快。这时,脑海中的声音响起:“感觉如何?”
“...不错。”苏雨承认。
“这才刚开始。”影说,“现在,打开你的设计稿,看看你真正的水平。”
苏雨点开文件。她为这个项目设计的是一系列现代简约风格的海报,符合客户要求,但也平庸得让人打哈欠。但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大胆的色彩碰撞,扭曲的人形,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那是她大学时的风格,狂野,自由,充满生命力。
“我什么时候改的...”
“昨晚,你睡着的时候。”影说,“我借用了一会儿身体。不过别担心,我只是画了出来,没发出去。发不发,由你决定。”
苏雨看着那些设计,心跳加速。这才是她想做的设计,不是客户想要的,但是...真实的。
“发出去,”影怂恿,“让那些蠢货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艺术。”
苏雨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如果发了,项目可能真的会黄,她可能会被开除。但是...
她按下了发送。
十分钟后,王磊冲到她面前:“苏雨!你发的什么东西!客户刚打电话来,说看不懂,要求重做!”
“那就重做。”苏雨说,“但我会按照我的风格重做。如果客户不接受,可以找别人。”
“你被开除了!”王磊咆哮。
“根据劳动法,你需要提前三十天书面通知,并支付赔偿金。”苏雨收拾东西,“我会等hR的正式通知。另外,我手上还有三个项目,交接需要时间。今天我先下班了,明天见。”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苏雨拎包走出了公司。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十年来第一次能自由呼吸。
“谢谢。”她在心里说。
“不客气。”影回答,“现在,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苏雨没有回家,她去了城西的艺术材料店,买了画布、颜料、画笔。回到家,她把储物箱里的旧画具也翻出来,在客厅支起画架。小雅下班回来时,看到满屋的颜料和站在画布前专注的苏雨,惊呆了。
“苏姐,你这是...”
“画画。”苏雨头也不回,“不好意思,占了客厅。我尽快弄完。”
“没事没事,你画。”小雅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颜料,“不过...你公司那边...”
“可能快失业了。”苏雨笑了,“但没关系。”
那晚,她画到凌晨。画布上是一个女人,从镜中伸出手,与现实中的自己相触。背景是破碎的城市和飞舞的纸张。她用了大量红色,像血,像火,像压抑已久的欲望喷薄而出。
画完最后一笔,她瘫坐在地上,精疲力尽,但满足得想哭。
“这是你。”影在脑海中说,“也是我。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镜子里的倒影对她微笑,这次是苏雨自己在笑。
接下来的几天,苏雨白天去公司交接工作,晚上画画。王磊果然让hR发了辞退通知,但按规定给了赔偿金。苏雨平静地签了字,收拾好东西,在最后一天下午离开了公司。没有告别,没有人送,就像她从未在那里度过十年。
走出大楼时,她抬头看这座玻璃幕墙的怪物,突然觉得它如此脆弱,仿佛一推就倒。
失业的第一周,苏雨每天画画,从早到晚。她画被束缚的女人,画尖叫的都市,画镜子里的另一个世界。小雅把她的画拍下来发到社交平台,意外地获得了很多关注。有人问卖不卖,有人问接不接约稿。
苏雨开了个账号,叫“镜中影”,上传作品,分享创作过程。慢慢地,有了一些粉丝,接到了一些小单子。收入不稳定,但足够生活。更重要的是,她感到自己在活着,而不是生存。
影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苏雨不再需要她来替自己说话,她已经学会表达愤怒,设定边界,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偶尔在镜子前,她会看到影的倒影,但影只是微笑,不再说话。
“你还在吗?”苏雨有时会问。
“一直在。”影的声音很轻,“但我该回去了。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不,我需要。”苏雨说,“你是我的另一部分,没有你,我不完整。”
影笑了,那笑容温暖而悲伤:“那就记住我。记住愤怒,记住欲望,记住真实的自己。”
一个月后的深夜,苏雨完成了一幅新画。画中只有一个女人,站在镜子前,镜内镜外都是她自己,但一个温柔,一个锐利,手牵着手。
她给画取名《双生》。
放下画笔,她去卫生间洗手。抬头看镜子时,她看到自己,只有自己。眼神坚定,嘴角带着平和的笑意。影不见了,或者说,影已经和她融为一体。
苏雨伸出手,触碰镜面。冰凉,但不再可怕。镜中的自己也伸出手,指尖相触。
“我接受你,”苏雨轻声说,“所有的你。”
镜中的自己笑了,那是苏雨自己的笑容,但多了一些东西:一点野性,一点不羁,一点永不熄灭的火。
从那天起,苏雨再也没见过独立的影。但当她愤怒时,她能感到那种撕裂一切的冲动;当她创作时,她能触及那种原始的激情;当她面对不公时,她能说出尖锐的话语。影没有消失,她成为了苏雨的一部分,让苏雨更完整,更强大。
一年后,苏雨的个人画展在本地美术馆开幕。展名就叫“镜中影”。来的人不少,有艺术圈的人,有她的粉丝,也有前同事。
王磊也来了,一个人,站在那幅《双生》前很久。苏雨走过去,他转过身,有些尴尬。
“画得很好。”他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人都是会变的。”苏雨说。
“我...我想为以前的事道歉。”王磊低声说,“我那时...很过分。”
苏雨看着他,这个曾经让她恐惧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如此渺小,如此疲惫。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说,“但不代表我原谅。有些伤害,道歉治愈不了。”
王磊点头,默默离开。
画展很成功,几幅画被收藏,有画廊想代理她的作品。晚上庆功宴后,苏雨独自回家。路过一家关闭的店铺,橱窗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她停下,看着倒影。
倒影对她眨了眨眼。
苏雨笑了,也眨了眨眼。
她知道,影一直都在。在她每次说“不”的时候,在她每次追求真实的时候,在她每次用画笔撕裂虚伪的时候。影是她内心的野兽,是她灵魂的影子,是她永不妥协的另一半。
而现在的她,既是苏雨,也是影。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有温柔也有锋芒,有理性也有疯狂,有社会化的面具也有原始的欲望。
她继续向前走,影子在路灯下拉长。这一次,影子紧紧跟随,一步不差。
前方,城市的灯光如星河铺展。苏雨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没关系。她已学会与镜中的自己和解,与内心的野兽共处。而一个完整的女人,可以面对任何未来。
毕竟,最深的黑夜已经过去。而镜中的倒影,终于与她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