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边上有个张家庄,庄里有个姓张的老太太,专会解梦,人称“解梦婆”。这解梦婆年过七十,头发花白,背微驼,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很,仿佛能看透人心。
张家庄依山傍水,本是个安宁祥和的地方。可自打前年起,庄子里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春旱,庄稼收成减半;接着是瘟疫,死了十几口人;去年秋天,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伙山匪,抢了好几家富户,还伤了人命。
庄里人惶惶不安,便推举几位长者去县衙请愿。县太爷派了官兵剿匪,却只抓了几个小喽啰,匪首踪影全无。庄里人没了法子,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鬼神上。
这一日,庄里德高望重的张老丈带着几位乡亲,提着一篮子鸡蛋、两只老母鸡,来到解梦婆家中。
“解梦婆,咱们庄子这几年不太平啊。”张老丈叹气道,“您老见识多,能不能给想个法子?”
解梦婆坐在竹椅上,眯着眼睛,手里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桃木珠子,半晌才开口:“今晚我寻梦真解,明日你们再来。”
次日清晨,张老丈带着人又来了。解梦婆早已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等候。
“我昨夜梦见清河倒流,水中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鱼相斗,黑鱼占了上风,把白鱼逼到岸边,眼看就要搁浅。”解梦婆缓缓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梦是何意。
解梦婆接着说:“清河是咱们庄的母亲河,河水倒流,意味着咱们庄的气运不顺。黑白二鱼相斗,黑鱼胜,说明邪气压倒了正气。若要庄子安宁,需得找到那条白鱼,助它一臂之力。”
“可这白鱼上哪儿找去?”有人问。
解梦婆掐指一算:“三日后的月圆之夜,你们派人在清河上游守着,若见有白色大鱼逆流而上,便是它了。切记,不可伤它分毫,还要助它游回深水区。”
三日后,月圆之夜,张老丈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提着灯笼,守在清河上游。子时刚过,果然看见一条通体银白的大鱼逆流而上,那鱼足有半人长,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众人按照解梦婆的吩咐,用渔网小心翼翼地护着白鱼,助它游回了深水区。
自那以后,庄子里果然太平了许多。雨水调匀了,瘟疫也没再发生,连山匪也好久没来骚扰。
张家庄的人对解梦婆更加信服,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张家庄有位神机妙算的解梦婆。
这一日,庄里来了个外乡人,姓赵,名明达,是个做丝绸生意的商人。赵明达一脸愁容,拎着厚礼,敲开了解梦婆的家门。
“解梦婆,我接连三晚做了同一个怪梦,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红袍,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桥下是万丈深渊。我想过桥,桥却突然断了,我就从桥上掉了下来。每次都是到这里就惊醒了。”赵明达愁眉苦脸地说,“自打做了这个梦,我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上月还丢了一大批货。请您老给解解这个梦,指点迷津。”
解梦婆闭目沉思片刻,问道:“你梦中穿的红袍,是什么样式的?”
“像是官服,又不太像,胸前还绣着一只仙鹤。”赵明达回忆道。
解梦婆点点头,又问:“那独木桥是什么木材?”
“像是松木,上面还有松脂的痕迹。”
解梦婆睁开眼,缓缓道:“红袍加身,本是吉兆,仙鹤更是象征长寿富贵。但你站在独木桥上,桥断人落,这是大凶之兆。松木虽坚,却易生松脂,滑不可立。此梦预示你虽有机遇接近权贵,却根基不稳,恐有跌落之险。”
赵明达听得心惊肉跳,忙问:“可有破解之法?”
解梦婆沉吟道:“三个月内,莫与官府中人往来,更莫贪图非分之财。脚踏实地,方能化险为夷。”
赵明达连连称是,留下厚礼,千恩万谢地走了。
两个月后,赵明达又来到解梦婆家中,这次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多谢解梦婆指点!”赵明达又送上厚礼,“我原本接了一单官府生意,为知州大人的公子置办婚庆绸缎,利润丰厚。听了您的劝告,我婉言推辞了。谁知上月那批绸缎在运输途中遭了劫,若是我的货,非得倾家荡产不可!您真是神算啊!”
解梦婆却面无喜色,只是淡淡地说:“梦由心生,心正则梦清。是你自己化解了灾祸,不必谢我。”
赵明达走后,解梦婆的孙子小栓不解地问:“奶奶,您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解梦婆叹了口气:“福兮祸之所伏,解梦有三不解,其中一条就是‘得意之人不解梦’。他这般张扬,未必是好事。”
果然,没过几天,赵明达解梦得福的消息就传开了,解梦婆的名声越发响亮。
这一日,黄昏时分,解梦婆正要关门,忽然来了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那男子自称姓王,是邻县的一个富商,因家中接连出事,特来请解梦婆解梦。
“我昨晚梦见自家宅院中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树冠如盖,遮天蔽日。起初我觉得这是好兆头,家业兴旺嘛。可那树越长越大,根系竟然拱起了房基,枝叶挡住了所有阳光,院子里一片阴暗。我想砍树,却怎么也砍不动。”王姓商人说道。
解梦婆静静地听着,不时打量那商人几眼。
“请解梦婆指点,这梦是何意?”商人恭敬地问。
解梦婆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树大根深,本是家业稳固之兆。但树过大而损房基,遮阳光,乃是警示——家业虽大,却已危及根本。此梦主家宅不宁,亲人失和。”
商人脸色微变,急问:“可有化解之法?”
解梦婆摇摇头:“梦已明示,解铃还须系铃人。”
商人再三追问,解梦婆只是不语。最后商人悻悻而去,留下了一锭银子。
待商人走后,小栓不解地问:“奶奶,您今天怎么说得这么含糊?往常您不都会指明方向吗?”
解梦婆神色凝重:“小栓,你记住,解梦有三不解:凶残之人不解梦,得意之人不解梦,还有就是——将死之人不解梦。”
小栓一惊:“刚才那人是将死之人?”
解梦婆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他死,是他家中有人将因他而死。我观他眉宇间有暴戾之气,梦中大树根系破坏房基,预示他的行为已经危及家人。这等人心术不正,解梦反而会助纣为虐。”
一个月后,消息传来,那王姓商人的妻子不堪受辱,投井自尽。原来这商人暴富后,虐待发妻,宠妾灭妻,致使家宅不宁。
此事之后,解梦婆立下规矩:一日只解一梦,解梦不看人,只看梦。
转眼到了秋天,张家庄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天傍晚,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来到解梦婆家中。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憔悴,眼带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解梦婆,我姓李,名文修,是邻县的秀才。”年轻人躬身行礼,“我连续七晚梦见自己在攀登一座高山,山巅有一盏明灯,我拼命往上爬,可每接近山顶一步,那灯就远一分。如今我已精疲力尽,却仍在半山腰徘徊。”
解梦婆仔细端详着李文修,见他虽衣衫朴素,却举止文雅,眉宇间有股书卷气。
“你可是在准备明年的乡试?”解梦婆问。
李文修苦笑:“不瞒解梦婆,小生已经连续三年落榜。家父早逝,家母含辛茹苦供我读书,如今她年事已高,病痛缠身,我若再考不中,实在是...实在是无颜面对她老人家。”
解梦婆闭目沉思,手中的桃木珠子缓缓转动。
许久,她睁开眼,问道:“你梦中那盏灯,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盏油灯,灯焰如豆,却明亮异常,风吹不摇,雨打不灭。”
“你攀登时,手中可持有什么?”
“有一根竹杖,是家母在我第一次赴考前所赠。”
解梦婆点点头:“高山仰止,明灯指引,这是求学之梦。灯虽小却风吹不摇,雨打不灭,象征你志向坚定。竹杖虽简,却是母亲所赠,代表亲情支撑。你之所以无法登顶,非力不足,而是心太急。”
李文修若有所思:“请解梦婆明示。”
“你梦中的山,可是我们张家庄后的翠屏山?”解梦婆突然问。
李文修一愣,仔细回想,惊讶道:“正是!经您一提,我才想起,梦中的山确实像是翠屏山。”
解梦婆微笑道:“明日清晨,你且去登一次真正的翠屏山,记住,不要直奔山顶,留心沿途风景,归来后再找我。”
次日午后,李文修再次来到解梦婆家中,神色比昨日轻松了许多。
“解梦婆,我今日一早就去登翠屏山,按照您的吩咐,不急于登顶,果然在半山腰发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径,沿路而行,见到一处泉眼,泉水清冽甘甜。更奇的是,我在泉边石壁上发现了一些摩崖石刻,似是古人留下的诗文。”
解梦婆笑道:“这就是了。你梦中登不上山顶,是因为你只顾抬头看灯,忘了脚下有路。读书也是如此,只顾盯着功名,反而错过了学问的真谛。”
李文修恍然大悟,向解梦婆深深一揖:“多谢解梦婆指点迷津!”
解梦婆摆摆手:“去吧,明年乡试后,无论中与不中,都来告诉我一声。”
第二年秋天,李文修果然又来拜访解梦婆,这次他神采飞扬,已然是举人打扮。
“解梦婆,我中了!而且是第三名亚元!”李文修兴奋地说,“主考官特别赞赏我的策论,说立意新颖,引经据典却不拘一格。这都多亏了您的指点!”
解梦婆含笑问道:“你且说说,如何多谢我的指点?”
李文修说:“我在翠屏山泉眼旁的石壁上,发现了一批前朝学者的诗文,回去后潜心研究,受益匪浅。这次乡试的策论题目正好与那些诗文中讨论的治国理念相关,我便将所学融入文中,果然令考官耳目一新。”
解梦婆点点头:“是你自己肯用心,方能化机缘为机遇。”
李文修又道:“我已将那些石刻诗文整理成册,准备刊印流传,让更多学子受益。”
解梦婆欣慰地笑了:“这才是读书人的本分。”
送走李文修,小栓忍不住问:“奶奶,您怎么知道翠屏山上有石刻?”
解梦婆眯着眼睛,悠悠道:“我年轻时常上山采药,早就见过那些石刻。只是世人大多急于登顶,忽略了路旁的风景罢了。”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三年。解梦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庄里人都暗暗担心,若解梦婆不在了,以后再有什么疑难,该去找谁解惑。
这一日,解梦婆把孙子小栓叫到床前。
“小栓,奶奶时日不多了,有些话要交代你。”
小栓跪在床前,泪如雨下:“奶奶,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解梦婆摇摇头,从枕下取出一个木匣:“这里面是我一生解梦的心得,还有三条禁忌,你务必牢记。”
小栓双手接过木匣,哽咽道:“奶奶请讲。”
“第一,凶残之人不解梦。心术不正者,解梦反助其恶。”
“第二,得意之人不解梦。人在得意时,常把解梦当作印证,听不进逆耳之言。”
“第三,将死之人不解梦。生死有命,强解无益,反增其苦。”
小栓重重磕头:“孙儿记住了。”
解梦婆喘息片刻,又道:“解梦看似玄妙,实则不过是察言观色、阅人无数后的洞察。你要记住,梦是心的影子,解梦即是解心。人心复杂,梦境也就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把握住人性的根本,就能读懂大多数梦境。”
三日后,解梦婆安详离世,享年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