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北魏年间,辽东地界有座山,名叫千佛山。这山不算高,但奇峰罗列,怪石嶙峋,山间古木参天,终年云雾缭绕,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劲儿。山脚下有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叫彰武镇,镇上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像镇外那条缓缓流淌的细河,平静又绵长。
镇上有个年轻人,叫阿木。阿木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人如其名,木讷寡言,但心眼儿好,手也巧,是个远近闻名的皮匠。他做的皮具,从马鞍到靴子,结实耐用,摸在手里温润如玉,镇上的人都夸他有一双“会说话的手”。
那年秋天,彰武镇像是被老天爷忘了,一连三个月没下一滴雨。地裂得像乌龟壳,河床见了底,庄稼枯得能点着火。镇民们愁云惨淡,天天跑到山神庙里磕头,烧的香灰堆成了小山,可老天爷就是不开眼。
就在大家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从南边来的游方郎中在镇上开了口。这郎中姓白,人称白先生,他捻着山羊胡,神神叨叨地说:“千佛山上,藏着一部《人皮经》,此经非纸非帛,乃是前朝一位得道高僧,坐化前将自己的一张背皮,亲手剥下,刻上了祈雨的经文。只要能找到这部经,诚心供奉,不出三日,必降甘霖。”
这话一出,整个彰武镇都炸了锅。人皮?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可看着地里快干死的庄稼,和孩子们渴得裂开的嘴唇,恐惧慢慢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希望所取代。镇上的长老们一合计,决定悬赏:谁要是能取回《人皮经》,镇上凑一百两银子给他,还给他立一座生祠。
一百两银子,对阿木这样的穷小子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他心里也犯嘀咕,那可是人皮啊,晚上做噩梦都怕。可一想到李大娘天天把仅有的一点水留给他喝,想到王大爷把最后一点干粮分给他一半,他这颗木头疙瘩般的心,就热乎了起来。他想,我阿木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条命不值钱,要是真能为全镇换来一场雨,就算真碰上什么鬼怪,被拉去当替身,也值了。
于是,阿木揣着一把防身的短刀,背上水和干粮,趁着天蒙蒙亮,一个人进了千佛山。
千佛山白天看着就神秘,晚上更是瘆人。阿木不敢走大路,专挑那些没人走的小道钻。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记得白先生说过,那高僧坐化在一处叫“佛心崖”的地方,崖下有个山洞,经书就藏在洞里。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才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下,找到了一个被藤蔓遮住的洞口。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巨兽张开的大嘴,往外冒着阴冷的气。阿木咽了口唾沫,拔出短刀,哆哆嗦嗦地拨开藤蔓,钻了进去。
洞里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阿木摸索着往里走,脚下湿滑,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他凑近一看,是洞壁上嵌着的一颗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借着这光,他看清了洞里的景象。
这竟然是一座小小的石室。石室中央,端坐着一具枯骨。那枯骨虽已干枯,但姿势依然端正,双手合十,仿佛在静静入定。最让阿毛毛骨悚然的是,在枯骨的正前方,石台上,平铺着一张东西。
那东西呈暗黄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像极了鞣制过的上等牛皮。在夜明珠的绿光映照下,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一行行蝌蚪般的文字。阿木虽然不识字,但也能感觉到那些字里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这就是《人皮经》。
阿木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看着那具枯骨,心里默念:“老神仙,小民阿木,是为救全镇百姓而来,绝无冒犯之意。求您老行个方便,让小的把经书请走。”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拿那张人皮。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人皮的瞬间,那具枯骨的头颅,“咔”的一声,竟然转了过来,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何人……敢扰我清修?”
一个干涩、苍老,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
阿木“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短刀都掉在了地上。他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语无伦次地喊:“神仙饶命!我……我不是坏人,我是彰武镇的阿木,镇上大旱,我来求《人皮经》救命的!”
那枯骨的下巴骨动了动,发出“咯咯”的怪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救命?哈哈哈……你们凡人,遇事只知求神拜佛,可曾想过,万物皆有代价?这《人皮经》乃我毕生修为所化,上面刻的不是祈雨的经文,而是‘舍身’二字。要想用它求雨,必得以血为引,以命相祭。你,愿意吗?”
阿木愣住了。血祭?命祭?白先生可没说过这个!
枯骨继续说道:“百年前,此地大旱,我立下宏愿,舍身成经,以自身精血为引,方换来三年风调雨顺。如今百年已过,我的灵力即将耗尽,经书也即将化为尘土。若想再次祈雨,便需有人接替我,成为新的‘祭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重新滋养这部经书。你,愿意成为这千佛山新的守护者,永远留在这黑暗的石洞里吗?”
阿木彻底傻了。他来的时候,想的只是拿回经书,换一百两银子,让镇上的人过上好日子。他甚至做好了被妖怪吃掉的准备。可他从来没想过,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一场雨,而且是要永远被困在这里,变成一具枯骨。
他害怕了。他想起了镇上温暖的阳光,想起了李大娘做的热汤面,想起了自己那间虽然破旧但很舒服的小屋。他还年轻,他还没娶媳妇,还没过上好日子。
“我……我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枯骨的眼窝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懦夫。和百年前那些人一样,只知索取,不愿付出。你走吧,这经书,你拿不走。”
说着,那张人皮经忽然无风自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一股强大的力量将阿木推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洞口。他回头一看,洞口的藤蔓已经重新合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木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去吗?怎么跟镇上的人交代?说自己怕死,把经书留给了山里的枯骨?大家会怎么看他?那个唾弃他,骂他是胆小鬼?
可如果回去,再想办法呢?他想起那枯骨的话,“必得以血为引,以命相祭”。难道真的要再找一个人,骗他进来,让他当祭品?阿木摇了摇头,他做不到。他虽然穷,虽然笨,但知道害人不对。
他在山里迷迷糊糊地转了一天一夜,又渴又饿,最后昏倒在一棵树下。恍惚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彰武镇,镇上已经没了人,到处都是干裂的土地和枯死的尸体。李大娘、王大爷,所有熟悉的人,都变成了干尸,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吓得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与其全镇的人都死掉,不如他一个人死。他是个孤儿,无牵无挂,他的命,能换回全镇人的命,这笔买卖,不亏。
他站起身,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他再次找到了那个山洞,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走了进去。
石室里,枯骨依然端坐着。
“你又回来了。”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木走到枯骨面前,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老神仙,我愿意。”
枯骨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你想清楚了?一旦成为祭品,你的肉身会慢慢枯萎,灵魂会永远束缚在这部经书里,承受千年的孤寂。”
“想清楚了。”阿木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坦然,“我阿木是个孤儿,是彰武镇的百姓把我养大的。现在,轮到我报答他们了。请老神仙成全。”
枯骨的眼窝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丝赞许。“好。世间痴儿,莫过于此。也罢,我便成全你。”
说着,那具枯骨忽然化作一捧金色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中。而那张人皮经,则缓缓地飘到了阿木的面前。
“咬破指尖,将你的血,滴在经书的‘佛心’之上。”那个声音在阿木的脑海里响起。
阿木毫不犹豫,拿起短刀,在自己左手食指上狠狠一划。一滴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精准地滴落在人皮经中央一个由无数经文组成的佛像图案上。
血珠一接触到经书,立刻像水滴落入海绵,消失不见。紧接着,整张人皮经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将整个石室照得亮如白昼。阿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经书中传来,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意识也开始模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看到了彰武镇的炊烟,看到了镇民们淳朴的笑脸。
他最后想到的是:不知道,雨下了没有……
当阿木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身体,变成了一缕意识,被困在了这张人皮经里。他能感觉到外面的一切,能听到风声,能闻到土腥味。
三天后,彰武镇的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倾盆大雨,终于从天而降。镇民们冲出屋子,在雨中欢呼雀跃,喜极而泣。他们知道,是阿木成功了。
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干涸的河床重新充满了水,枯萎的庄稼挺直了腰杆,整个彰武镇,又活了过来。
镇民们没有忘记阿木。他们凑钱,在千佛山的山脚下,为阿木立了一座衣冠冢,碑上刻着“义士阿木之墓”。白先生也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从那以后,千佛山上,多了一个传说。有人说,在月圆之夜,如果你有幸登上佛心崖,能听到山洞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那声音,很像一个叫阿木的年轻人。
而那部《人皮经》,再也没有人见过。它和那个叫阿木的年轻人一起,永远地守护着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一场雨,换一生孤寂,这或许就是民间故事里,最质朴,也最伟大的慈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