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孤烟,落日的长河,是边关永恒的画卷。画卷的尽头,有一座孤零零的烽火台,名叫“望月台”。望月台旁,立着一尊不知年岁的石人。
这石人比真人高大许多,由整块青石雕成,风吹日晒,雨打雪侵,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它的脸庞模糊,五官只剩下两个深邃的孔洞,算是眼睛;身躯也斑驳不堪,一道道裂纹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当地人都说,这石人是上古时期一位忠勇无双的守将所化,他战死沙场,英魂不散,化作石像,永远镇守着这片土地。
柳成风是望月台的一名戍卒。他二十出头,本是江南水乡的一个读书人,只因父亲获罪,才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关,成了一个吃军粮的兵。他不像其他老兵那样粗犷豪放,总喜欢在休息时,对着那尊石人发呆。他觉得,这石人虽然不会说话,但那模糊的面容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石将军,今天的风沙真大,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柳成风一边擦拭着城头的旗杆,一边自言自语,“你说,我爹他……还好吗?”
石人沉默不语,只有风声从它空洞的眼眶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叹息。
望月台的守军不过百人,统领是个姓王的粗人,人称王胡子。他瞧不上柳成风这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总觉得他是个累赘。
“柳成风!别对着那块破石头发愣了!赶紧去巡查马厩!”王胡子的吼声总能把柳成风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柳成风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应声,转身去做事。他知道,在这鬼地方,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年秋天,边关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探子回报,北方的匈奴集结了数万大军,正朝着望月台方向压来。望月台虽是战略要地,但兵力单薄,一旦被围,便是死路一条。
王胡子急得满嘴燎泡,日夜不停地加固防御。可所有人都心里清楚,就凭这百十号人,如何抵挡匈奴的铁骑?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蔓延。
柳成风也害怕,他怕死,怕再也见不到江南的亲人。夜里,他睡不着,又来到石人面前。月光下,石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石将军,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儿了?”柳成风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还没给我娘写完信呢。”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石人冰冷的身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石人那两个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液体在缓缓流动。
他凑近了看,借着月光,只见一缕暗红色的液体,正从石人的左眼眶里慢慢渗出,顺着粗糙的石面,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血?”柳成风惊得后退一步。
这太诡异了。一块石头,怎么会流血?他壮着胆子,用手指蘸了一点那红色的液体,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血腥味,反而带着一股奇异的、类似泥土和陈年酒混合的香气。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指尖。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初入口时有些苦涩,但随即,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涌到胃里,然后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那感觉,就像是三九天喝下了一碗滚烫的烈酒,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柳成风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随手抓起旁边一块磨盘大的石头,那只连提水桶都费劲的胳膊,此刻却轻而易举地将石头举过了头顶!
“这……这怎么可能?”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明白了,这石人眼中流出的不是普通的血,而是某种神物!
就在这时,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夜空!
“敌袭——!匈奴来了!”
王胡子声嘶力竭的吼声在烽火台上回荡。火光冲天,数不清的匈奴骑兵如黑色的潮水,从地平线上涌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守军们仓促应战,箭矢如雨般射向敌阵,但匈奴人太多了,他们用盾牌顶住箭雨,架起云梯,疯狂地往上爬。
“顶住!给我顶住!”王胡子挥舞着长刀,砍翻了几个爬上城头的匈奴兵,但更多的敌人涌了上来。
柳成风也抄起一杆长枪,冲了上去。平日里,他连枪都耍不利索,可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杆沉重的长枪在他手里轻如鸿毛,每一次挥出,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一个匈奴兵狞笑着朝他砍来,柳成风不闪不避,用枪杆一挡,只听“咔嚓”一声,那匈奴兵的弯刀竟被生生震断!柳成风顺势一枪刺出,直接将那人洞穿,随手一甩,尸体便飞下了城墙。
“好小子!”王胡子看到了柳成风的勇猛,又惊又喜。
柳成风自己也杀红了眼。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保护身后的这片土地,保护这尊给了他力量的石人!他如同一尊战神,在城墙上左冲右突,所到之处,匈奴兵人仰马翻。
然而,匈奴人实在太多了。一个倒下,十个补上。守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血染红了城墙。柳成风虽然力大无穷,但双拳难敌四手,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
就在他快要力竭之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尊石人。他看到,石人的右眼眶里,也开始缓缓渗出红色的液体。
“是石将军在帮助我们!”柳成风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他冲到石人面前,对着身后还在浴血奋战的弟兄们大吼:“弟兄们!快来!石将军显灵了!饮下它的神血,就能获得无穷的力量!”
士兵们将信将疑,但眼下已是绝境。一个受伤的士兵最先爬了过来,跪在石人脚下,仰头接住那滴落的红水,一饮而尽。下一秒,他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从地上一跃而起,抄起一把战斧,竟硬生生将一架云梯劈成了两半!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涌了过来。他们有的用头盔接,有的直接用手捧,甚至有人趴在地上,舔舐渗入泥土的红水。每一个饮下“石血”的士兵,都变得和柳成风一样,力大无穷,悍不畏死。
这支原本濒临崩溃的守军,瞬间变成了一支无敌的虎狼之师。他们眼中闪烁着红光,身上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一次又一次地将爬上城墙的匈奴兵砍下去。
匈奴的将领彻底懵了。他无法理解,这区区百十人的守军,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可怕。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气势,完全不像凡人。
“撤!快撤!”匈奴将领终于感到了恐惧,下令全军撤退。
匈奴人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破损的兵器。望月台,守住了。
幸存的士兵们,不过二三十人。他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股神奇的力量正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疲惫。
王胡子走到柳成风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轻视,只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敬佩。“柳成风,好样的!这次,是你救了大家!”
柳成风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投向那尊石人。他发现,在流尽了“神血”之后,石人身上那些古老的裂纹变得更大、更深了。
“咔嚓……咔嚓……”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尊屹立了千百年的石人,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然后轰然倒塌,碎成了两半。
石人碎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知道,是这位无名的石将军,用自己的“精血”,拯救了他们。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敬意,在每个人心中升起。
柳成风缓缓走到碎裂的石人前。他看到,在石人空空如也的腹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他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牌。那兵符样式古朴,上面刻着奇异的鸟虫篆,却看不懂是什么字。他又伸手进去,一枚,两枚,三枚……他一共摸出了数十枚这样的兵符。
“这是什么?”王胡子凑了过来。
柳成风摇摇头,他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沾着战斗中留下的血迹。当他的血液触碰到其中一枚兵符时,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黯淡无光的兵符,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瞬间变得鲜红如血。上面那些模糊的鸟虫篆,竟也清晰地显现出来,凝聚成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守土”。
柳成风又拿起另一枚兵符,用自己的血去触碰。同样,那两个字再次浮现——“守土”。
他将所有的兵符都试了一遍,无一例外,遇血即显“守土”二字。
“守土……”柳成风喃喃自语,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终于明白了。这位上古的守将,他的英魂化作石人,守护了这片土地千年。他用自己的最后一丝神念,化为“神血”,帮助后人击退强敌。而他留下的这数十枚兵符,并非调兵遣将的凭证,而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守土”,这两个字,就是他唯一的命令,也是他永恒的信念。
战后,朝廷派来了援军,也派来了新的官员。柳成风因为此战的英勇,被免罪特许归乡,但他拒绝了。他选择留在了望月台。
王胡子被调往别处,临走前,他找到柳成风,郑重地将那数十枚“守土”兵符交到他手里。“柳兄弟,你才是这里真正的守护者。这些东西,由你保管,我放心。”
从此,柳成风成了望月台新的统领。他不再是一个迷茫的戍卒,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而沉稳。他带领着新来的士兵,修复烽火台,操练武艺,讲述着那晚石人饮血的故事。
那尊碎裂的石人,没有被移走。柳成风让人将两半石身重新拼合,用最好的石胶固定,立在原地。虽然它不再完整,但在所有守军心中,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高大。
每当有新兵入伍,柳成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到石人前,将一枚“守土”兵符递给他们。
“滴血上去。”柳成风会平静地说。
当新兵们看到那两个鲜红的“守土”大字浮现时,都会露出震惊和敬畏的神情。
“记住,”柳成风指着石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我们守的,是这身后的万家灯火;我们护的,是这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这就是我们的天职,是我们的荣耀。这尊石将军,用他的一切告诉我们,何为‘守土’!”
年复一年,柳成风的头发渐渐花白,他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沉稳的中年人。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望月台。那数十枚“守土”兵符,成了望月台最神圣的信物,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而那尊裂开的石人,依旧静静地立在烽火台旁,迎着大漠的风沙,守望着远方。它的眼中不再流淌神血,但它的故事,它的精神,却通过那两个鲜红的字,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守边将士的心里,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