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一方水土,养着一方人。这故事要讲的是古时候,青州府出了个奇事,说起来叫人脊梁骨发凉。
青州府城东,从前有两个异姓兄弟,一个叫王贵,一个叫赵顺。二人同在一个学堂读过书,少年时便结为金兰。王贵家境贫寒,赵顺便时常接济他;赵顺性子直,常得罪人,王贵就从中调和,替他解围。街坊邻居都说,这哥俩的情谊,比亲兄弟还亲。
后来天下开科取士,二人同赴京城赶考。赵顺文章做得锦绣,一举中了进士;王贵却名落孙山。赵顺没有半点嫌弃,反而安慰道:“哥哥莫要灰心,日后定当扶持。”说罢,便将自己一半的盘缠分给了王贵。
赵顺入仕后,先是做了个七品小官,后来因为清廉正直,政绩卓着,一步步升迁,三十岁不到,竟做到了青州府知府。王贵呢,在老家做了个小买卖,却连连亏本,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赵顺便将王贵接到府衙,安排了个管账的差事。
起初,王贵感恩戴德,做事勤勤恳恳。但日子久了,他见赵顺家中宾客盈门,送礼的络绎不绝,心里渐渐不是滋味。尤其见赵顺穿上那身四品官服,威风凛凛,更是羡慕得紧。他常想:“当年一同读书,我也不比他差,为何今日他是官,我是吏?”
这念头就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钻呀钻,怎么也除不掉。
这一年,朝中出了件大事。有位御史大人巡视青州,暗中查访官员贪腐。这位御史与赵顺早年有过节,便想借机整治他。说来也巧,这御史在青州住的客栈,恰好是王贵表亲开的。御史知道王贵是赵顺的心腹,便暗地里派人去接触王贵。
一日夜里,王贵被悄悄请到客栈。御史大人亲自接见,摆了一桌好酒好菜。酒过三巡,御史笑道:“王先生,本官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赵顺这些年在青州,难道就没做过几件见不得光的事?”
王贵连忙摆手:“大人明鉴,赵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实在……”
“哎,”御史打断他,“王先生何必自欺欺人?本官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去年黄河决堤,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赵顺至少贪了一半!你管着府衙的账,不会不知道吧?”
王贵心里一惊。去年黄河决堤是真,赵顺也确实经手了大笔赈灾银两。但赵顺不但没贪,反而把自己的俸禄都贴了进去。可这些话,王贵没说出口。
御史见他犹豫,便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王先生,你若能提供证据,本官保你荣华富贵。这锭金子,只是定金。”
那金子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刺得王贵眼睛发花。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金子。
“况且,”御史慢悠悠地说,“赵顺这个知府的位置,本来也该有能者居之。你若帮本官除了这个贪官,本官在朝中替你美言几句,说不定……”
王贵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看着那锭金子,想着知府的位子,又想到这些年赵顺高高在上的样子,一股说不清的怨恨涌上心头。
“大人,”王贵终于开口,“赵顺确实……贪了赈灾银两。账本我可以改,证据我可以做。”
御史哈哈大笑:“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当夜,王贵回到府衙,偷偷改动了账本,又伪造了几封赵顺与商贾往来的书信。不到三日,赵顺便被革职查办。又过了半月,朝廷的判决下来:赵顺贪墨赈灾银两,罪大恶极,判满门抄斩,秋后处决。
行刑前一夜,王贵在府衙新给他安排的院子里,坐立不安。他虽已升为府衙主簿,穿上了崭新的官服,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是胸口那块地方,无论怎么整理衣襟,都觉得凉飕飕的。
夜深了,王贵勉强上床睡觉。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很轻,很慢,一步步靠近。
“谁?”王贵问道。
没人回答。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浑身是血,披头散发,正是赵顺。
“王贵兄,”赵顺开口,声音空洞,“你我结义时,曾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明日我便要死了,你可愿与我同行?”
王贵吓得魂飞魄散,想喊却喊不出声。赵顺一步步走近,血滴在地上,嗒,嗒,嗒。他伸出双手,那双手也是血淋淋的。
“你为何害我全家?我待你如亲兄弟,你为何……”
赵顺的双手掐住了王贵的脖子。
王贵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原来是场噩梦。他摸摸脖子,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看看窗外,天还没亮。
他松了口气,想起身喝口水,却觉得嘴里不对劲。舌头麻麻的,好像肿了。他走到铜镜前,张开嘴一看——舌头竟然烂了一半!黑乎乎,臭烘烘,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被虫子蛀了。
王贵惊恐万分,想喊人,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他冲到水盆前,拼命漱口,但那烂舌头没有丝毫好转。
正在这时,丫鬟敲门进来:“老爷,该更衣上衙了。”
王贵慌忙穿上官服。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穿,胸前的衣襟总也合不拢,露出一块白布,约莫巴掌大小。他试着把衣襟拉紧,可手一松,那白布又露出来了。
“这衣服怎么回事?”王贵怒道,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丫鬟看了看,疑惑道:“老爷,这衣服是昨儿新做的,很合身啊。只是……您胸口那儿,怎么有块白布?昨日好像还没有。”
王贵低头一看,那白布上,隐约有些纹路,像是字迹。他凑近铜镜仔细看——天哪!那分明是个“斩”字!
“快!拿剪刀来!”王贵含糊地叫道。
丫鬟拿来剪刀,王贵剪掉那块白布。可奇怪的是,衣服上立刻又长出一块同样的白布,“斩”字依然清晰可见。再剪,又长;再剪,再长。剪了七八次,那白布像是从衣服里长出来似的,怎么也除不掉。
王贵急了,脱掉这件官服,换了件常服。可一穿上,胸口又露出白布,“斩”字依旧。再换,再穿,无论什么衣服,只要穿到王贵身上,胸口必定露出写有“斩”字的白布。
这一折腾,天已大亮。王贵顾不得许多,只得穿着这样的衣服去府衙。一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王贵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府衙,同僚们见了,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有人问:“王主簿,您胸口这是……”
王贵含糊地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他想写字解释,可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没人认得。
这一整天,王贵如坐针毡。好容易熬到散衙,他匆匆回家,闭门不出。
夜里,噩梦又来了。这次不只是赵顺,还有赵顺的妻子、老母、一双年幼的儿女,全都满身是血,围在王贵床边,齐声说:“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王贵再次惊醒,发现舌头烂得更厉害了,几乎只剩下三分之一。胸口的白布,“斩”字更加鲜红,像是用血写的。
次日,王贵告病在家。但他胸口白布的事,已经在青州城传开了。有人说,这是天谴;有人说,这是冤魂索命。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赵顺一家是被冤枉的,真正的贪官是王贵。
这话传到了新任知府的耳朵里。这位新知府刚上任不久,正想立威,便暗中调查起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赈灾银两的账本明显有涂改痕迹;那些指控赵顺的书信,笔迹虽像,但用的纸张却是赵顺被查办后才出产的。
新知府立刻将王贵抓来审问。王贵舌头烂了,说不出话,只能写字。但他心神不宁,写的供词前言不搭后语。知府又派人搜查王贵的家,搜出了御史给他的金子和书信。
铁证如山,王贵只得画押认罪。
秋后问斩那天,刑场上人山人海。王贵被押上来时,百姓们纷纷唾骂。有人注意到,他胸口的白布格外醒目,“斩”字红得刺眼,像是刚用鲜血描过。
刽子手手起刀落,王贵的人头落地。说来也怪,他的人头在地上滚了几圈,竟滚到了赵顺一家被斩的地方才停下。更奇的是,王贵胸口的白布,在行刑后自动脱落,随风飘起,在空中飘了一会儿,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了他的头上。
监斩官见状,叹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真是卖友求荣,终得恶果。”
后来,青州府便流传开了这个故事。老人们常拿它教育儿孙:“做人要讲良心,莫学王贵卖友求荣。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了亏心事,天知地知,自己的舌头和衣服都知道。”
再后来,这故事越传越广,还衍生出许多说法。有人说,王贵的舌头不是烂掉的,而是被赵顺在梦里拔掉的;有人说,那白布上的“斩”字,其实是赵顺一家的血泪凝成的;还有人说,每逢阴雨天,青州府衙附近还能听见含糊不清的求饶声,和王贵死前一模一样。
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那以后,青州府的百姓更加看重信义,更加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的道理了。
这个故事,就这样一代代传了下来。每到夏夜乘凉,冬夜围炉,老人们就会讲起这个传说,告诫后辈:人啊,不论贫富贵贱,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否则,就算瞒过了天下人,也瞒不过自己的舌头,更瞒不过那件永远合不拢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