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里有一家姓黄的,祖上是做绸缎生意的,传到黄老爷这一代,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也算衣食无忧。黄家的宅子坐落在涌金门边上,白墙黑瓦,三进三出,算不上最气派的,却也是祖传的产业,住了三代人了。
近来这宅子里头不太平,常听下人们交头接耳,说是夜里撞见不干净的东西。起初黄老爷只当是下人们偷懒耍滑编出来的鬼话,直到上个月十五夜里,他自己也碰上了。
那天夜里黄老爷起夜,披件外衣提盏油灯,晃晃悠悠往茅房去。刚走到后花园回廊下,就见一个身穿大红官袍、头戴乌纱帽的影子站在廊子尽头。那影子足有八尺高,魁梧得很,奇怪的是,影子的胸腹处竟空荡荡一片透明,透过那空洞,能清楚看见后面墙上挂着一幅岁寒三友图。
黄老爷腿一软,手里的油灯“啪”一声掉在地上,灯火灭了。再抬头时,那影子已经不见了。次日天明,黄老爷到廊下查看,墙上那幅岁寒三友图挂得好好的,只是图后面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水渍,湿乎乎的。
自那以后,宅子里就怪事不断。厨房里蒸好的馒头凭空少了一半;账房先生算好的账目,第二天一看,数字全变了;更怪的是,每到子时,就听见有人在后院踱步,脚步声沉重缓慢,一响就是一炷香工夫。
黄家有个老仆叫周福,在黄家干了四十年了,从黄老爷父亲那辈就伺候着。周福悄悄对黄老爷说:“老爷,依我看,这宅子里怕是有‘空心鬼’。”
“空心鬼?什么来头?”黄老爷问。
周福压低声音说:“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过,有些官场中人,生前一心钻营,胸中无半点正气,死后就成了空心鬼。他们专找气数未尽的人家,吸食人家的运势,待那家气运衰败,他们便去寻下一家。”
黄老爷听得脊背发凉:“那可如何是好?”
“这种鬼最是难缠,”周福说,“普通符咒镇不住,和尚道士来了也不顶用。听说他们常提些古怪要求,若不答应,就搅得人家鸡犬不宁。”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个月,怪事越发厉害了。黄老爷的小孙子夜里惊醒,哭着说有个穿红袍的大个子站在床边看他;黄夫人首饰盒里几件陪嫁的金首饰不翼而飞;家里养的几只鸡鸭,一夜之间全没了精神,耷拉着脑袋不吃不喝。
这天夜里,黄老爷实在熬不住了,独自一人到后花园,对着空荡荡的院子作揖道:“这位……这位大人,黄家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明示,何必这般折腾?”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黄老爷猛地回头,只见那个红袍乌纱的影子又出现了,这回离他不过三步远。借着月光,黄老爷看得分明,那影子的胸腹处果然空透如水晶,能看到后面假山的轮廓。
“黄家气运未衰,”那影子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本官在此等候多时。”
黄老爷强作镇定:“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影子缓缓道:“本官要你家中一个属猪的奴仆,此人随我去后,便不再叨扰。”
“这、这……”黄老爷心里一沉,要活人陪葬,这还了得!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影子说完,渐渐淡去,消失不见了。
次日,黄老爷把一家上下都召集起来,把事情说了。下人们个个脸色煞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黄老爷叹气道:“我黄家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家,却也做不出拿活人送死的事。谁要是想走,我给足盘缠,绝不阻拦。”
众人面面相觑,老仆周福站了出来:“老爷,我属猪。”
“你?”黄老爷一愣,“周福,你都六十了,这……”
“老爷待我恩重如山,”周福说,“我这把老骨头,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再说,那鬼只要个属猪的,没说要活的还是死的。我琢磨着,这‘随我去后’不一定就是要人命,说不定是别的意思。”
黄老爷摇头:“不行不行,这太冒险。”
周福坚持:“老爷,让我试试。若我有个三长两短,老爷照顾我家里老小便是。”
黄老爷还想说什么,周福已经跪下了:“老爷,就当老仆最后尽一次忠心。”
三日期限到了,周福独自一人留在后花园。子时刚过,那个红袍乌纱的影子便出现了。
“你便是那属猪之人?”影子问。
周福挺直腰板:“正是。不知大人要小的做什么?”
影子沉默片刻,忽然身形一晃,竟化作一个穿着褪色官袍的中年人,只是胸腹处仍是空的。他叹了口气:“本官生前姓冯,名纪材,原是这杭州城的一个小官。只因贪图富贵,昧着良心判了一桩冤案,害得一家七口含冤而死。死后阎王判我胸腹掏空,永世不得超生,唯有寻得属猪的忠心之人,助其完成三件善事,方能填补胸中空洞,重入轮回。”
周福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大人不是要害人,而是要人帮忙?”
冯纪材点头,面露愧色:“正是。只是我这般模样,常人见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哪有机会细说缘由。这宅子气运正盛,我才敢现身相求。”
“那大人要我做什么?”周福问。
冯纪材说:“第一件,当年我判的那桩冤案,苦主姓陈,原是城西做豆腐的。陈家只剩一个远房侄儿,如今在城南打铁为生,生活艰难。你需替我送二十两银子过去,就说是当年的判官良心发现,临终前嘱托的。”
周福点头:“这个容易。”
“第二件,”冯纪材继续说,“城北有座小石桥,年久失修,常有老人孩童跌伤。我生前曾挪用过修桥的银子,你需找人把那桥修好,费用我来出。”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堆金豆子,“这些是我生前藏下的,如今用在这正道上。”
周福接过金豆子,沉甸甸的。
“第三件,”冯纪材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生前有一独女,远嫁他乡。你去打听打听,若她过得不好,这些剩下的金豆子,全数给她。”他又取出一个更小的布袋,“这里面是她的嫁妆单子,你按图索骥便是。”
周福一一记下。正要再问,冯纪材的身形又开始变淡:“三件事办成之日,便是我超脱之时。届时我会再来寻你。”
接下来的日子,周福便忙活开了。他先打听到城南铁匠铺的陈铁匠,果然是当年豆腐陈家的远房侄儿。周福送去二十两银子,说是当年判官冯纪材临终嘱托。陈铁匠接过银子,愣了半天,忽然放声大哭:“叔啊,这公道虽迟,总算到了!”
修桥的事麻烦些,周福不敢声张,只说是外地商人做善事,请了工匠悄悄动工。一个月后,一座结实的新石桥便架在了城北小河上。过路的百姓无不称赞,都说不知是哪位善人积的德。
最费周折的是找冯纪材的女儿。周福按着嫁妆单子上的线索,一路打听到三百里外的湖州,终于在乡下一处宅院里找到了冯小姐。当年的小姐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丈夫早逝,带着一儿一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周福把剩下的金豆子全数给了她,又把冯纪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冯小姐听罢,泪如雨下:“父亲他……他总算悔悟了。”
三件事办妥,已是三个月后。周福回到黄家,把前前后后禀报了黄老爷。黄老爷感慨万千:“没想到这空心鬼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这天夜里,周福正在房中休息,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冯纪材站在门外,这回他的身形凝实了许多,胸腹处的空洞也小了一半。
“多谢周老哥,”冯纪材深深一揖,“三件事办成,我的罪孽已消去大半。只是还差最后一点。”
周福忙问:“还差什么?”
冯纪材说:“我生前还欠一个人一句‘对不起’。此人如今还在杭州,我想亲口对他说,却怕吓着他。周老哥可否再帮我一次?”
“大人请讲。”
冯纪材说:“此人姓赵,是我当年的同僚。我为了升迁,曾陷害于他,害他被贬他乡。如今他告老还乡,就住在清波门边上。明日午时,他会到茶楼喝茶,你可否替我去见他一面,就说……冯纪材知道自己错了,对不起他。”
周福点头:“这个容易,我一定把话带到。”
第二天,周福果然在茶楼找到了赵老先生。当周福把冯纪材的话转达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愣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罢了罢了,人死债消,你告诉他,我原谅他了。”
当天夜里,冯纪材最后一次出现在黄家后花园。这回他的身形几乎与活人无异,胸腹处的空洞只剩下拳头大小的一点点。
“周老哥,大恩不言谢,”冯纪材又深深一揖,“我的时辰到了,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黄家宅子从此安宁,我也得以重入轮回。这里还有最后一点东西,算是我的谢礼。”
冯纪材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周福:“这是我生前整理的为官心得,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教训。你交给黄老爷,若他子孙中有走仕途的,或许有用。”
周福接过书册,冯纪材的身影便渐渐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夜空中。就在他完全消失的那一刻,胸腹处最后一点空洞也被填满了。
自那以后,黄家宅子果然安宁如初,再无异象。黄老爷把冯纪材留下的书册好生收藏,后来他的孙子考中进士,为官清正,据说那本书册起了不小的作用。
周福活到八十高龄,无疾而终。临终前,他对儿孙们说:“这人啊,胸中千万不能空了正气。你们看那冯大人,生前胸中无正气,死后就成了空心鬼。可只要肯悔改、肯补过,就算做了鬼,也还有超脱的一天。”
这故事在杭州城里流传开来,老人们常拿它教育后生:“做人要实在,胸中要有东西。不然啊,就算穿上红袍戴上乌纱,也不过是个空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