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残阳如血,将伏牛山巨大的、沉默的阴影投掷在靠山屯之上,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正缓缓将这座小小的村落吞入腹中。
往昔此时,应是屯中最富生机的时刻:炊烟袅袅,饭菜香气四溢,孩童们追逐嬉闹的欢笑声、男人们荷锄归来的谈笑声、女人们呼唤家人吃饭的吆喝声,会交织成一片温暖而喧闹的乐章。
但如今,这一切都已死去。
屯子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恐慌牢牢扼住咽喉。
屯口用粗大圆木和尖锐荆棘加固的栅栏,如同一道绝望的伤疤,死死封锁了通往外界(亦是通往深山)的道路。
栅栏后,几个被挑选出来的壮丁,手持磨得雪亮的猎叉和柴刀,紧张地值守着。
他们的眼神并非猎人的锐利,而是充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每一次林鸟的惊飞、每一次风吹草动的窸窣,都会让他们如临大敌,肌肉紧绷,手指发白地攥紧武器,目光惶然地扫视着那片愈发幽暗、仿佛隐藏着无数鬼祟的密林。
他们守住的,不是家园,而是一座巨大的、露天的坟墓,而坟墓的掘墓人,正潜伏在不远处的黑暗中。
屯内那片作为议事和聚集用的黄土空地,此刻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几乎全屯幸存的人都在这里了。
没有交谈,没有喧哗,甚至连孩子的哭闹都极少听见——极致的恐惧早已抽干了他们发出声响的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泥土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腐烂物般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人们像是一群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脸上写满了麻木、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怖惧。偶尔有妇人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却更添几分凄惨,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空地中央,一块被坐得光滑的大石头上,老猎户赵铁山佝偻着背,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雕。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仿佛一夜之间被所有苦难犁过的脸庞。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能洞察山林最细微痕迹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深不见底的悲痛与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疲惫。
才五十出头的他,头发已然全白,脊梁也被这半年来无形的重压生生压弯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仿佛拉风箱般的嘶哑声,那是心力交瘁到了极致的表现。
他的独子,赵小虎,屯里最好的年轻猎手,他毕生的骄傲和指望,三个月前进山为他病重的娘采药,一去不返。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只在那黑风坳外围,找到了儿子被撕烂的、沾满暗褐色血迹的草鞋,以及那片被猛兽利爪刨开、浸透了鲜血的泥土。
那现场残留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和那绝非寻常虎豹能留下的、大得骇人的爪印,像一把冰冷的攮子,瞬间刺穿了他这老猎户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
“铁山叔……”一个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屯东头李老栓家的大小子,李壮。
他噗通一声跪在赵铁山面前,这个平素以力气大胆气壮闻名全屯的后生,此刻脸上全是鼻涕眼泪,眼神涣散,“铁山叔,我爹……我爹他前天说去后山砍点柴火,就再没回来……我娘……我娘她眼睛都快哭瞎了!您得想想法子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赵铁山握着烟杆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他抬起浑浊的眼,看着眼前这几乎崩溃的年轻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想法子?他能有什么法子?
这半年来,他带着屯里最胆大、最精悍的猎手们,组织了多少次进山搜寻?
每一次都如同泥牛入海,非但找不到人,还差点又折进去几个。
那黑风坳,如今就是阎罗殿的入口!那山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凡人能对付的!
“官府呢?!”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是王寡妇,她的男人是三个月前最早失踪的那批人之一。
她挤上前,枯瘦的脸上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着,“不是说去报官了吗?官府不是说会请什么高人来吗?高人在哪儿?!这都多久了?!他们是不是不管我们死活了?!”
“官府?”赵铁山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摩擦,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
他猛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四溅,“来了!怎么没来!来了两拨县衙的差爷!骑着高头大马,挎着腰刀,威风得很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控诉,“可他们干了啥?骑着马在林子外头转了一圈,连坳口都没敢进!回来就说,山里是有成了精、吃了人的大虫,他们……他们管不了!让我们自己小心,紧闭门户!哈哈哈……管不了!请高人?哪来的高人?真有本事的活神仙,谁愿意来咱们这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招惹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他狂笑着,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充满了被抛弃、被无视的愤怒和彻底的无力感。
人群一阵骚动,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渺茫的希望,也被赵铁山这番话彻底击碎。更多的人低下头,默默垂泪,绝望的氛围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极度恐惧的童音,从人群后面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铁山爷爷……我……我昨天傍晚……好像看见小虎叔了……”
仿佛一道惊雷劈落!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赵铁山更是如同被雷击中,猛地从石头上弹了起来,佝偻的身躯瞬间挺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盯住说话的人——那是屯里孙老六家的小孙子,狗蛋,才八九岁年纪。
“狗蛋!你……你说什么?!你在哪儿看见的?!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你小虎叔?!”
赵铁山一个箭步冲过去,巨大的、因常年打猎而粗糙无比的手,如同铁钳般抓住狗蛋瘦小的肩膀,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是在嘶吼。
狗蛋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脸煞白,哇的一声哭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就……就在屯子西头……我家玉米地边上……天……天快黑了,我看得不真……就觉得……那个影子……穿的衣裳有点像小虎叔进山时那件……他……他还……还对着我招了招手……我……我害怕……就赶紧跑回家了……”
“招手……”赵铁山如遭重击,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脸色瞬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招手……他……他对你招手……”
一个尘封在老人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来自他爷爷那辈人的、极端恐怖和禁忌的传说,如同挣脱了封印的恶鬼,猛地窜入他的脑海——为虎作伥!被虎咬死的人,魂魄会被拘住,不能超生,反而会变成老虎的奴才,这就是伥鬼!
伥鬼会变成你熟悉的亲人、朋友的样子,来引诱你,把你骗到老虎的嘴边!男伥鬼左手没有小指头,女伥鬼右手没有小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