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场雨下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酒坊屋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灶壁。周丫正用抹布擦酒票上的潮痕,忽然发现墙根爬着串黑蚂蚁,领头的那只嘴里叼着片黄纸片,薄得像蝉翼。
“哪来的纸片?”她蹲下身看,蚂蚁顺着墙缝钻进灶膛底下,纸片上的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隐约能看清个“窖”字。
狗蛋举着竹扫帚跑过来,刚要扫,被周丫拦住:“别碰!它们在搬东西呢。”他凑过去瞅,蚂蚁钻进的墙缝里,露出更多碎纸渣,混着几粒高粱米。
赵铁柱正往新瓮里添槐花蜜,听见动静放下木勺:“灶底下有啥?”他搬开灶边的石板,土块簌簌往下掉,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蚂蚁成串地往里钻,洞口边缘卡着半张残破的纸。
李木匠扛着撬棍过来,往洞口里探了探:“是个蚁穴,怕不是把啥东西啃成渣了。”他用撬棍扒开土,碎纸渣混着蚁粪滚出来,最大的一块纸片上,画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河。
张大爷拄着拐杖蹲在洞口边,指尖捻起片碎纸:“这纸是桑皮纸,跟老酒票一个料子,”他眯眼瞅着纸上的线条,“像……像酒窖的图?”
周丫把蚂蚁搬出来的碎纸一一捡进陶盘,撒了把麦麸引开蚁群。纸片沾着土腥味,拼凑起来,露出大半个图形:几个圆圈代表酒坛,中间用直线连着,像条地下通道。
“是老酒窖的暗道!”赵铁柱眼睛一亮,他记得张大爷说过,老酒坊有处秘窖,当年失火时被封了,具体位置没人说得清。“你看这圆圈,大小跟咱现在的酒坛对得上。”
狗蛋在碎纸堆里发现块硬纸板,上面印着个红戳,字迹模糊,只能认出“民国”二字。“是官方画的图?”他用指甲刮了刮纸板,红粉簌簌往下掉。
李木匠往灶膛深处挖了尺许,土块里滚出个布包,油布裹了三层,打开是卷泛黄的麻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更详细的图——除了窖道,还标着“暗门”“通气孔”,角落写着行小字:“丙戌年冬 藏于此”。
“丙戌年!”周丫翻出老账册,丙戌年那页记着“秘窖封坛十二”,下面画了个小叉,像是被虫蛀过,“原来这图是那年藏的!”
张大爷用拐杖头点着图上的通气孔:“这孔通往后山,当年老刘头说过,秘窖的酒能喘气,靠的就是这孔。”他忽然咳嗽起来,指着图边的标记,“你看这三角符号,像不像祠堂后的老槐树?”
众人跑到祠堂后,老槐树下的泥土果然有翻动过的痕迹。狗蛋用手刨了刨,挖出块青石板,板上的纹路和图上的暗门标记一模一样。“是这儿!”他兴奋地喊,石板边缘的缝隙里,卡着根褪色的红绳,和酒坛上的绳结一个样。
撬开青石板,一股陈腐的酒香混着霉味涌出来,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暗门仅容一人弯腰进入,李木匠举着油灯先走,火苗在通道里晃,照见两侧的土壁上嵌着陶片,上面印着模糊的菊纹。
“跟新窑烧的陶瓮一个花纹!”周丫摸着陶片,指尖沾了层灰,“是按同一个方子烧的。”
走了约莫十步,通道豁然开朗——圆形的窖室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坛酒,坛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的高粱穗图案虽褪色,针脚却依旧细密。最中间的酒坛上,摆着个铜酒壶,壶嘴缺了个角,正是陈家那只银酒壶的样式。
“是太爷爷的手艺!”陈家媳妇抱着巧儿跟在后面,巧儿伸手去够酒壶,被她按住,“这壶比银壶沉,是铜的。”
狗蛋发现坛底压着张纸,抽出来一看,是张酒票,上面写着“丙戌年封坛 待李家后人启”。“李木匠!是给你的!”他把票递过去,票边粘着根头发,黑中带点灰。
李木匠捏着酒票,指腹蹭过“李”字,忽然想起爹说过,爷爷当年在酒坊当伙计,最爱琢磨封坛的法子。“这红布沾过桐油,”他摸着坛口的布,“难怪不霉,跟我修锁时用的法子一样。”
赵铁柱用带来的麦饼屑撒在窖室角落:“给蚂蚁留点吃的,”他笑着说,“要不是它们,咱找不着这地方。”
张大爷往通气孔里塞了把干艾草:“通通风,把霉味赶赶,”他看着十二坛酒,“当年封这些酒,怕是为了防战乱,没成想一藏就是这些年。”
把秘窖的酒坛搬上地面时,日头已经偏西。十二坛酒在祠堂前摆成圈,红布在风里飘,像十二朵开在地上的花。李木匠给每只坛口系了新红绳,绳尾拴着片槐树叶,叶上还带着洞眼——是被虫咬的,和旧票上的虫洞不差分毫。
“第一坛供祠堂,”赵铁柱抱起中间那坛,“谢祖宗护着这酒。”
周丫把那张“待李家后人启”的酒票贴在新做的木牌上,钉在秘窖入口的石板旁。“以后这儿就是‘丙戌窖’,”她说,“跟灶边的新瓮、老刘头的旧瓮凑成一家子。”
狗蛋用蚁穴里的碎纸拼了个小灯笼,挂在祠堂的梁上,灯笼里点着油灯,光从纸缝漏出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个小酒坛。
陈家媳妇把那只铜酒壶擦得锃亮,和银酒壶并排摆在柜台里。“铜壶盛麦香醉,银壶装高粱酒,”她笑着说,“正好一对。”
张大爷坐在槐树下,看着年轻人分酒,忽然指着坛口的红布:“你看这新红布盖在旧布上,像不像新痕叠着旧痕?”他往嘴里送了口新舀的酒,“日子就是这样,一层盖一层,越盖越厚,越嚼越有味道。”
暮色漫上来时,秘窖的青石板被重新盖好,上面压了块刻着“丙戌窖”的木牌。蚂蚁又开始往洞口爬,这次没叼碎纸,嘴里衔着的,是周丫特意放的高粱米。
酒坊的灯亮了,十二坛酒的影子投在地上,和灶壁酒票的树轮印重叠在一起,像个圆满的圈。赵铁柱往账册上写下:“启丙戌年秘窖 得酒十二坛”,笔尖划过纸页,把今天的事,也刻进了新的年轮里。
风从后山吹过来,带着秘窖的酒香、槐花的甜,还有灶膛的烟火气,漫过高粱坪,漫过渠水,像在说:该来的总会来,该见的总会见,日子藏着的好,早晚会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