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丫就踩着露水去柜台前看线轴。木座边缘凝着层薄潮,是夜里的水汽浸的,线轴下半圈沾着点灰,像是转了半圈又停住——许是老鼠夜里碰过?她掏出帕子擦木座,指尖触到线轴上的铜针,针鼻挂着根细如发丝的红线,是昨天接旧线时缠上的。
“周姐,快看!”狗蛋举着个陶碗从灶房跑出来,碗里盛着新磨的豆浆,表面浮着层米白色的皮,“用你说的法子,加了点酒曲,甜丝丝的!”他把碗往柜台上一放,豆浆晃出小涟漪,溅在木座上,洇出个浅黄的圆。
周丫赶紧用帕子去擦,却发现那浅黄圆斑正好落在“线承日月”四个字的“月”字旁边,像给字添了颗痣。“小心点,”她捏起铜针,把红线绕回线轴,“这针比你岁数都大。”
“比我爷爷还大?”狗蛋凑过来看,鼻尖差点碰到线轴,“那它认得太爷爷不?”
李木匠扛着新劈的柴火从后门进来,闻言笑了:“它不认得人,却认得线。”他把柴火靠在墙角,“昨儿给竹篙刷了层桐油,晾在院里了,今天就能挂帕子。”
赵铁柱拎着空酒坛从窖里出来,坛口沾着点酒渣。“新酿的米酒该封坛了,”他往坛口撒了把桂花,“周丫,把你那接好的线给我根,系坛口用。”
周丫从线轴上抽了段绛红线,线刚离轴就打了个结,像不情愿似的。她抿着嘴解结,忽然发现线结里卡着点东西——是粒小米,黄澄澄的,许是从粮囤里带出来的。
系坛口时,赵铁柱让周丫把红线在坛颈绕三圈,打个活结。“老法子,”他捏着结头说,“线结松一分,酒香就跑一分。”周丫绕线时,线轴在木座上跟着转,铜针在晨光里闪,像在数圈数。
狗蛋蹲在旁边看,忽然指着坛底:“周姐你看!这坛底有字!”坛底确实刻着个模糊的“菊”字,刻痕里积着灰,“跟太奶奶帕子上的菊一个样!”
李木匠正在给竹篙系挂绳,闻言过来看:“这是十年前烧的老坛,原以为早碎了,倒藏在窖最里面。”他用指甲抠掉坛底的灰,“‘菊’字旁边还有个‘归’,被灰盖了。”
“归?”周丫心里一动,摸出账册翻到昨夜记的那页,“太奶奶纸条上写‘念君归’……”
“巧了不是。”赵铁柱把桂花撒得更匀些,“这坛酒,就叫‘归菊酿’。”
正说着,张大爷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攥着个布包,打开是半块发霉的饼:“你太奶奶当年总把饼掰碎了喂灶王爷,说‘饼有渣,福有家’。”他把饼渣撒进灶膛,火“轰”地旺了,“今天烙新饼,用你那染了野菊的线串着挂灶上。”
周丫找出那团橘黄色的线,刚串好两张饼,就见巧儿举着个东西跑进来——是个竹编的小篮子,编得歪歪扭扭,篮底却用红线绣了朵迷你菊。“陈家婶娘给的,”巧儿奶声奶气,“说这是太奶奶教她娘编的。”
篮子里还垫着片槐叶,叶面上有个虫洞,像极了太奶奶帕子上的破洞。周丫把篮子挂在线轴旁,竹篮晃啊晃,红线菊对着线轴上的醉菊,倒像在打招呼。
晌午晒线时,周丫把接好的线全绕在线轴上,忽然发现线轴转得涩,像是卡着东西。她用针往竹心里挑,挑出卷得更细的纸,比上次那张还小,上面用墨写着:“线余三尺,菊开半朵,灶火暖,人未还”。
“又是太奶奶写的!”周丫声音发颤,把两张纸条并在一起看,墨迹新旧不同,显是隔了些日子写的。
张大爷眯着眼瞅:“这是说……线快用完了,花还没绣完,灶火一直烧着,人却没回来。”他抹了把脸,“她就这么等了一辈子。”
狗蛋往灶里添柴,火舌舔着挂着的饼,线香混着饼香飘过来。“那我们把线接长,把菊绣完,算不算替太奶奶了心愿?”
李木匠正在竹篙上刻新花纹,闻言点头:“我把竹篙刻长些,能挂更多帕子。”他刻的菊瓣里嵌着根红线,是周丫给的旧线,“这样线就够长了。”
赵铁柱拎着“归菊酿”去埋在槐树下,坛口红线在风里飘。“埋三年,等巧儿能绣花了再挖出来,”他拍了拍土,“让她也学学这线怎么接。”
周丫忽然想把线轴拆开看看,李木匠用小刀轻轻撬开竹片,里面竟藏着更多碎纸,有绣样,有记账的小条,还有片干枯的花瓣——是野菊,黄灿灿的,跟狗蛋染线用的一个样。
“太奶奶把啥都藏里面了!”她一片一片理碎纸,发现有张条上记着:“醉菊帕送王绣娘,换半尺青布”,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篮子,正是巧儿拿来的那个样式。
陈家婶娘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偶,布偶身上绣的菊和太奶奶的一模一样。“这是太奶奶给我娘的,”她眼圈红了,“说‘线会断,情不断’。”
傍晚收线时,线轴上的线接了又接,绕得满满当当,铜针在轴上转得飞快,像停不下来。周丫把新绣的帕子挂在桐油味的竹篙上,帕子上的醉菊用了太奶奶的旧线和狗蛋染的新线,花瓣边缘还缀着巧儿编的竹篮,篮子里放着那片干野菊。
张大爷坐在竹篙下,看着线轴在木座上转,忽然哼起段调子,是太奶奶常哼的。赵铁柱把“归菊酿”的埋土处做了记号,记号是朵用石灰画的菊,和帕子上的正好对上。
李木匠把新刻的竹篙立在老地方,比旧竹篙高了半截,刻的高粱穗里藏着根红线,一直连到线轴上。“这样,线就永远够长了。”他说。
周丫摸着线轴上的铜针,针鼻里还缠着那根细红线。线轴转啊转,把旧日子和新日子缠在一起,转得灶火暖,转得酒香浓,转得巧儿指着帕子上的菊,奶声问:“这是太奶奶绣的吗?”
“是我们一起绣的。”周丫笑着说,看线轴上的红线垂下来,落在竹篙的阴影里,像根接了百年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
夜色漫上来时,线轴还在转,铜针闪着光,像太奶奶在说:“看,日子接上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