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月光,顺着窗棂淌进酒坊,落在巧儿编的竹篮上。篮底的红线菊被月光浸得发亮,像浮在水面的花。周丫起夜路过,看见篮里的干野菊动了动——原是只蟋蟀钻了进去,正啃着花瓣玩。
“小机灵鬼。”她捏着篮沿轻晃,蟋蟀蹦出来,躲进柜台底。篮底沾着点湿痕,是白天晾晒时没干透的露水,映着月光,倒像滴没擦干的泪。
“周姐?”狗蛋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半块麦饼,“我听见动静……”他把饼往嘴里塞,碎屑掉在竹篮旁,“这篮子编得松,蟋蟀都能钻。”
周丫把竹篮挂在线轴旁,红线菊对着线轴上的醉菊,倒像在说悄悄话。“明天得给篮底加层布,”她摸着竹条的毛刺,“巧儿的小手嫩,别扎着。”
李木匠扛着修酒架的木料进来,木料上的刨花还带着松香。“刚才听见蟋蟀叫,”他把木料靠在墙角,“这虫通人性,专往暖和地方去。”他瞥了眼竹篮,“这篮底的缝,正好能卡住蟋蟀的腿,它倒不慌。”
赵铁柱拎着盏油灯从窖里上来,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新封的‘归菊酿’得挪个地方,”他往灯里添了点油,“窖里太潮,怕坏了酒气。”灯光晃过竹篮,篮影投在墙上,像只展翅的蝶。
周丫找了块细棉布,想给竹篮补底。针刚穿过布面,就被根硬物硌了下——是根锈迹斑斑的针,卡在布纹里,针尾还缠着段灰线,和太奶奶线轴上的旧线一个色。
“是太奶奶的针!”她捏着针尾往外拔,线断成两截,露出布面下的字迹——是用线绣的“平安”二字,藏得极深,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张大爷拄着拐杖来看,老花镜滑到鼻尖:“这布是你太奶奶的嫁妆布,”他指着布角的暗纹,“是‘缠枝莲’,当年只有镇上绣坊能织。”他用指腹蹭着“平安”二字,“她总说,字藏得深,福气才能留得久。”
狗蛋把断成两截的灰线接起来,用唾沫沾着线头续上。“这样就看不出来断过了,”他举着线往竹篮底缝,针脚歪歪扭扭,“像周姐接的红线一样。”
李木匠正在给酒架刷桐油,闻言笑了:“你这针脚,比蟋蟀爬的还乱。”他放下刷子,拿起针线示范,“得顺着竹条的纹路缝,不然布底容易掉。”他的针脚又密又匀,像排列整齐的米粒。
陈家媳妇抱着巧儿来送新蒸的米糕,巧儿伸手去够竹篮,小手指在“平安”二字上划来划去。“花花。”她奶声奶气地说,把米糕往篮里塞,“给花花吃。”
周丫把米糕掰了小块,放在篮底的棉布上。“巧儿也来绣一针?”她握着巧儿的小手,在“安”字旁边绣了个小圆圈,像颗没长大的菊蕾,“这是巧儿的记号。”
竹篮补好底,周丫往里面放了把干艾草——防蚊虫,也让布底带着点药香。“这样蟋蟀就不往里钻了,”她把篮子递给巧儿,“提着玩去吧。”
巧儿提着竹篮在院里跑,篮里的艾草晃出细屑,落在新晒的帕子上。周丫追出来时,正看见狗蛋用野菊花给篮子编花边,黄灿灿的,绕着竹条缠了一圈。
“像给篮子戴了串花环!”他得意地拍着手,“比镇上供销社卖的玩具篮好看!”
李木匠正在竹篙下钉木钩,看见篮子,忽然道:“我给篮柄加个小机关。”他用凿子在柄上刻了个浅槽,“能挂在竹篙上,还能卡住帕子的边角,省得被风吹跑。”
张大爷坐在石凳上,看着孩子们玩竹篮,忽然指着后山:“当年你太奶奶就用这样的篮子,往山上送午饭,给守酒窖的你太爷爷。”他眯眼想了想,“篮子里总放着两双筷子,两双碗,说是‘两个人的饭,才叫饭’。”
周丫心里一动,找了两双竹筷,用红线捆在一起,放进竹篮。“这样就像太奶奶当年那样了,”她说着,眼睛有点热,“只是……太爷爷没等到多少顿一起吃的饭。”
赵铁柱从窖里搬出“归菊酿”,坛口的红线在风里飘。“今天开一坛,”他笑着说,“就用这竹篮当酒器,盛两碗,算替太爷爷太奶奶喝的。”
酒倒进竹篮里的粗瓷碗,酒香混着艾草和菊花的味,格外清冽。巧儿举着碗,学着大人的样子抿了口,辣得直伸舌头,逗得众人笑起来。
邻村的王奶奶路过,看见竹篮直夸:“这篮子编得有灵气,”她摸着花边的野菊,“当年我嫁过来,你太奶奶就送了个一模一样的,说是‘竹篮盛福,越盛越有’。”
傍晚,竹篮挂在新钉的木钩上,和帕子一起晃悠。篮里的粗瓷碗还留着酒痕,两双竹筷并排躺着,像在说悄悄话。
狗蛋把白天掉的麦饼屑捡起来,放进篮底:“给蟋蟀留着,它说不定还会来。”他数着篮子上的野菊花,“一共七朵,像天上的北斗星。”
李木匠给竹篮刷了层清漆,让花边的野菊更鲜亮。“这样能经得住雨打,”他拍了拍篮柄,“明年还能接着用,给巧儿当嫁妆篮都行。”
张大爷摸出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放进竹篮——是枚铜制的菊形扣,边缘磨得发亮。“你太奶奶的陪嫁,”他说,“当年就扣在篮子上,说是‘菊扣锁福’。”
周丫把铜扣系在篮柄的浅槽里,正好卡住,不晃不掉。月光落在扣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下:“巧儿竹篮补旧布,藏‘平安’二字,添菊扣”,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淡淡的竹香。
巧儿抱着竹篮,在院里跑来跑去,篮里的铜扣“叮铃”响,像在唱着什么。周丫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竹篮盛着的不只是艾草、菊花和酒,还有太奶奶没说出口的盼,和现在日子里的暖。
夜风穿过竹篙,帕子和竹篮一起晃,像两只依偎的蝶。月光淌过篮底的棉布,把“平安”二字照得透亮,仿佛在说:看,盼了这么久,平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