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檐下的燕子就“叽叽”叫起来。周丫推开窗,看见两只燕子正衔着泥搭巢,其中一只翅膀扫过挂在巢边的布袋,袋角的线穗被啄了下来,飘落在青石板上,像朵小小的红花。
“轻点啄呀。”她笑着捡起线穗,是段绛红色的丝线,线头打着个小结,和太奶奶线轴上的旧线一个样。线穗里还缠着根细草,许是从燕巢里带出来的。
狗蛋举着竹竿跑来,竿头绑着个竹篮,里面盛着新收的小米。“给燕子喂吃的!”他把竹篮往屋檐下送,小米撒了一地,惊得燕子扑棱棱飞起来,“它们咋不吃?”
“傻小子,燕子吃虫。”赵铁柱扛着锄头从菜园回来,裤脚沾着露水,“去捉点蚂蚱来,保准它们吃。”他瞥见周丫手里的线穗,“这线哪来的?够绣只燕子翅膀了。”
李木匠抱着块木板从木工房出来,板上刻着“燕巢酒坊”四个字,墨迹还没干。“给酒坊换块新牌子,”他用布擦了擦刻痕,“旧牌子被雨淋得看不清了。”木板边缘的木屑被风吹起,正好落在线穗旁边。
张大爷拄着拐杖站在燕巢下,仰头瞅着巢里的动静:“这巢搭得稳,”他指着巢边的布袋,“有你太奶奶的东西镇着,燕子也安心。”布袋被晨露浸得有点潮,里面的绣帕边角露了出来,绣着半朵菊。
周丫把线穗往针线篮里放,手指触到个硬东西——是个缠线的木轴,轴上缠着团乱线,红的、黄的、褐的,像团没梳开的头发。轴底刻着个“陈”字,刻痕里积着灰。
“是陈家婶娘的线轴!”她忽然想起,陈家婶娘说过,她婆婆的线轴总爱乱扔,“许是被风吹到燕巢边的。”她用针挑开乱线,发现里面藏着个小布包,比拇指还小。
布包打开,是片干枯的花瓣,紫莹莹的,不是野菊,倒像极了后山的紫藤花。花瓣上还粘着点丝线,是淡紫色的,和花瓣一个色。
“这是紫藤花!”狗蛋凑过来看,鼻尖差点碰到花瓣,“去年我在后山摘过,能染线!”他忽然指着花瓣边缘的齿痕,“像被虫子咬过!”
李木匠正在给新牌子刷清漆,闻言放下漆刷:“不是虫咬的,是用剪刀剪的小缺口。”他捏起花瓣对着光看,“缺口处有绣线的压痕,原是夹在绣绷里的。”
张大爷摸着线轴上的“陈”字,忽然道:“是守业媳妇的东西。”他往燕巢边挪了挪,“当年她总爱在紫藤树下绣东西,说花瓣的颜色最入线。”他从怀里掏出块褪色的帕子,上面绣着串紫藤,针脚和线轴上的紫线一个样,“这是她送我的谢礼,当年我帮她寻过失踪的儿子。”
“寻儿子?”周丫心里一动,摸出账册翻到前几日的记录,货郎陈守业的儿子……
“就是货郎小陈。”赵铁柱蹲在燕巢下,看着燕子衔泥,“守业媳妇当年绣这帕子时,总说‘线不断,念想就不断’,没想到真等回了儿子。”
巧儿举着个布偶跑过来,布偶身上缝着块紫布,是用紫藤花瓣染的。“娘给我做的!”她把布偶往燕巢边放,“让它陪燕子玩。”布偶的线脚歪歪扭扭,倒和狗蛋绣的针脚有几分像。
周丫把线轴上的乱线一点点理开,红的接红的,紫的接紫的,竟凑出不少能用的线。她找出块素布,想绣只燕子,刚下针,就见货郎小陈挑着担子回来,担子里多了个竹编的小匣子。
“俺在镇上淘的,”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个旧绣绷,绷上绣着半只燕子,翅膀用的正是紫线,“摊主说这是三十年前的旧物,看着像俺娘的手艺。”
周丫把绣绷往自己的素布上一拼,半只燕子正好能补全,翅膀的紫线和她理出的线一模一样。“是你娘没绣完的!”她指着绷子边缘的刻痕,“这是她的记号线,每绣一针就刻一道。”
“真的!”小陈摸着刻痕,眼圈红了,“俺娘总说,做事得有记号,不然容易忘。”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枚铜制的燕形扣,和竹筐上的菊扣样式相似,“这是俺爹留的,说扣在绣绷上能镇线。”
李木匠把燕形扣钉在新牌子上,正好在“燕”字旁边。“这样线就不会乱了,”他笑着说,“跟人认亲似的,得有个凭证。”
狗蛋用理好的红线给燕巢编了个小网,罩在巢外:“防野猫!”红线在阳光下闪,像给燕巢系了条红围巾。
张大爷把紫藤花瓣泡在酒里,酒液渐渐变成淡紫色。“这酒叫‘紫藤酿’,”他往每个酒樽里倒了点,“当年守业媳妇总说,紫藤花下喝这酒,绣出来的东西有灵性。”
酒倒进樽里,燕巢的燕子忽然叫得更欢了,仿佛也在应和。周丫的燕子绣得飞快,紫线翅膀,红线尾羽,和小陈的旧绣绷拼在一起,像活的一样。
傍晚,新牌子挂在了酒坊门楣上,“燕巢酒坊”四个字在夕阳下泛着光,燕形扣闪着铜色的暖。周丫把绣好的燕子布挂在牌子旁边,和燕巢遥遥相对。
小陈把旧绣绷放进竹编小匣子,又塞了把新理的线:“带回去给俺爹看看,他准高兴。”他给每个酒坛系了段紫线,“以后这就是咱家的记号,看见紫线就知道是酒坊的酒。”
李木匠给线轴补了道漆,“陈”字看得更清了。“放燕巢边吧,”他把线轴挂在布袋旁,“让它陪着旧帕子,也算团圆。”
狗蛋捉来的蚂蚱被燕子叼进巢里,巢里隐约传来雏鸟的叫声。“有小燕子了!”他拍手笑,红线网在风里晃,像在给雏鸟唱曲。
张大爷坐在石凳上,看着新牌子上的燕形扣,又看了看檐下的燕巢,忽然道:“你看这线团,绕来绕去,最后总能绕成个圆。人也一样,走再远的路,总有根线牵着,早晚能绕回家。”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下:“补全燕绣,得燕形扣,线团归位”,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淡淡的紫痕——是泡了紫藤花的酒不小心洒上的。
周丫把剩下的线团缠回木轴,线轴在手里转啊转,红的、紫的、褐的线缠成个圆,像燕巢的形状。她忽然觉得,这线团就像酒坊的日子,看似乱麻一团,实则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牵着,绕着燕巢,绕着旧物,绕着来来往往的人,慢慢织成了个温暖的家。
夜色漫上来,燕巢的雏鸟不叫了,许是睡了。线轴在月光下泛着光,和燕形扣的铜光混在一起,像撒了把星星。周丫望着这一切,仿佛听见太奶奶和小陈的娘在说:“你看,线没断,家就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