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府夜宴上的投毒风波,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一勺冷水,在长安勋贵圈里炸开了锅,却又在某种无形的巨力压制下,诡异地迅速冷却下去。没有官方追查的喧嚣,没有沸沸扬扬的议论,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驸马府内,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秦烽站在后院那间临时辟出的工房里,窗棂紧闭,隔绝了冬日的寒意,也隔绝了府邸深处隐约传来的修葺声响。他面前的长桌上,摊着几块色泽暗沉、形状不规则的矿石,旁边散落着一些粉末。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矿石气息。
工房的门被无声推开,高力士佝偻着身子闪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他走到秦烽身后,声音压得极低:“郎君,查清楚了。昨夜那个斟酒的内侍,名叫小德子,入宫三年,本是尚食局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出事前一日,他告假外出,说是去西市探视生病的远房姑母。”
秦烽的目光从矿石上移开,投向高力士,眼神锐利如鹰隼。
高力士继续道:“内侍省那边,他的顶头上司和内侍监,都推得一干二净,只说是临时抽调人手,对其底细并不深究。至于那远房姑母……”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人已经不见了。邻居说,前日夜里匆匆搬走,去向不明。线索……断在了西市。”他顿了顿,补充道,“杨钊那边,昨日在府里发了好大的火,摔碎了一套前朝官窑的茶具,大骂晦气,还嚷嚷着要去宫里告御状,说郎君您……您当众羞辱于他。不过,被杨府几位老成持重的幕僚给劝住了,暂时按捺了下去。”
“羞辱?”秦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淡淡的嘲讽,“比起一杯毒酒,喷他一脸酒水,算得了什么羞辱?看来,有人是嫌他这把刀,还不够快。”
高力士垂首,没有接话。他明白秦烽话中深意。杨钊的愤怒或许是真,但更像是一层烟雾,掩盖了真正的投毒黑手。线索指向西市,指向那个消失的“姑母”,却又戛然而止,手法干净利落,透着老辣。这种风格,绝非杨钊一个骤然得势的纨绔子弟所能为。
“府里其他人呢?”秦烽问道,目光重新落回矿石上,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点暗黄色的硫铁矿粉末。
“福伯带着几个绝对信得过的老仆,已将府内所有饮食采买、库房保管、灶下烹制诸事牢牢攥在手里。新来的仆役婢女,只做些洒扫粗使活计,近不得内院和厨房。内侍省和礼部派来的人,都安置在前院和东西跨院,由老奴亲自盯着,暂时还算安分。”高力士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只是……郎君,如此防备,终非长久之计。府邸太大,人手太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且,大婚之期渐近,礼部、内侍省、宗正寺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府里……终究会变成一个筛子。”
秦烽沉默。高力士的话戳中了要害。驸马都尉府,这尊贵无比的牢笼,在赐婚圣旨下达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真正掌控在自己手中。皇帝赐予的,不仅仅是荣耀,更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他暂时摆脱这无休止的猜忌和暗算、并能积蓄力量的方向。
“我知道。”秦烽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所以,府里的事,你和福伯多费心。我需要出去透透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工房内沉闷的空气,也带来了东市方向隐隐传来的市井喧嚣。
长安东市,万商云集,百业汇聚。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幡旗招展,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粼粼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画卷。绫罗绸缎的华光、金银器皿的闪耀、西域香料与岭南果品的奇异芬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刺激着行人的感官。朱门贵胄的香车宝马与贩夫走卒的粗衣草履,在这里奇异地交织,上演着最真实的烟火人间。
秦烽一身低调的深青色常服,带着同样便装的高力士,如同两滴水珠汇入了东市喧闹的人潮。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琳琅满目的货品,实则锐利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需要从这浮华喧嚣的表象下,捕捉到一丝有用的信息,或者一个可能的契机。
行至东市偏南一隅,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时,一阵异样的喧嚣吸引了秦烽的注意。巷口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人群中央,一个衣着洗得发白、沾满墨渍的葛布儒衫青年,正状若疯狂地挥舞着几卷书册和厚厚一沓纸张。那青年面色苍白,双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火焰。
“无用!皆是废物!”青年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倾家荡产!十年心血!换来的就是这些一触即溃、遇水即化的废纸!这墨……这墨如何承载圣贤微言大义?这纸……这纸如何传续千秋文章?都给我滚开!滚!”
他一边吼,一边竟将手中的书册和纸张猛地投入身旁一个燃着炭火、用来给路人暖手的破旧铁盆里!火舌瞬间舔舐上来,洁白的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墨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如同垂死的蝴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劣质墨的臭味弥漫开来。
“哎呀!墨衡!你这是做什么!”旁边一个卖文房四宝的老掌柜痛心疾首地跺脚,“这都是钱啊!你爹娘留下的最后一点家当,都让你折腾进去了!这纸……这纸再差,它也是纸啊!能写字就行,你较什么真啊!”
“写字就行?”那名叫墨衡的青年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老掌柜,声音凄厉,“看看!你让大家看看!”他猛地从尚未投入火盆的纸张中抽出一张,用力一抖!
刺啦——!
一声清晰的裂帛声!那张纸竟从中间被他抖裂开来!边缘处更是呈现出一种被虫蛀般的脆弱毛边!
“这样的纸,墨迹渗散,笔锋难控,不出三年,字迹便会模糊湮灭!不出十年,纸张便会朽烂成泥!圣贤书、传世文,难道就配用这等不堪一击的劣物承载吗?!”墨衡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我墨衡耗尽心血,改良沤麻之法,调整纸药配方,只想求一张坚韧耐存、墨色饱满的好纸!可……可这长安城里,除了那些士族豪门秘藏的‘澄心堂’纸,市面上的,不是黄糙不堪,就是脆弱易碎!都道是‘洛阳纸贵’,我看是‘长安纸贱’!贱在人心!贱在只求其价廉,不问其根本!”
他的控诉,如同投入人群的石子,激起一片复杂的反应。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不屑,有人低声议论着“疯子”、“痴人”。也有人眼中闪过一丝认同,但更多的是麻木和无奈。在这煌煌帝都,纸张,不过是书写的工具,谁会在乎它能否流传百年?
然而,这控诉却如同一道闪电,猛地劈中了人群边缘的秦烽!
纸!
这个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文房用具的东西,在秦烽的现代思维中,却瞬间关联起信息传播、知识载体、文化传承乃至……打破垄断的关键!他清晰地记得史书上记载的“洛阳纸贵”,记得世家大族对知识传播的垄断,更记得他工房里那些堆放的、来自不同渠道、质量却同样低劣得令人发指的公文用纸!劣质官纸案……那沉入水底的一角冰山,似乎隐隐与眼前这个疯狂焚书的青年,与他对劣质纸张的控诉,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就在秦烽心神震动,准备上前之际,一个阴阳怪气、带着明显奚落的声音从人群另一侧响起:
“哟!这不是咱们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纸痴’墨衡墨大才子吗?怎么着,又在当街演这焚书明志的苦情戏码了?”
人群分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服饰、身材微胖、下巴抬得老高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随从,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他腰间悬着一块刻有“崔”字的铜牌,在阳光下微微反光。此人目光扫过墨衡手中残破的纸张和地上的灰烬,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优越感。
“啧啧啧,”崔管事摇着头,拖长了音调,“墨衡啊墨衡,不是我说你,这都多少年了?还在做你那‘一纸传世’的春秋大梦?这天下,能写字的纸就是好纸!澄心堂那样的宝贝,那是给贵人用的,是你这种破落户能肖想的?识相点,把你那点不值钱的所谓‘秘方’交出来,我们崔氏纸坊赏你口饭吃,安安分分做个抄书匠不好吗?何必天天在这里丢人现眼,污了贵人的眼?”
墨衡看到来人,尤其是看到那“崔”字腰牌,眼中瞬间燃起更炽烈的怒火,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崔安!休要在此狂吠!你们崔氏把持造纸行会,囤积青檀皮料,打压其他纸坊,以次充好!市面上的劣纸,十之八九出自你崔氏门下!你们才是蛀空圣贤书、断绝文脉的罪魁祸首!想要我的配方?呸!我墨衡就算把这些方子带进棺材,也绝不便宜你们这些蠹虫!”
“放肆!”崔管事被当众揭短,脸上挂不住了,厉声呵斥,“污蔑士族,诋毁行会,墨衡,你好大的狗胆!给我掌嘴!”
他身后那两个凶神恶煞的随从闻令,立刻撸起袖子,狞笑着就要上前。
“住手。”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深青常服、气度沉凝的年轻公子排众而出,正是秦烽。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老仆(高力士)。
崔管事一愣,上下打量了秦烽几眼。秦烽衣着虽低调,但那份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度,绝非寻常百姓所有。崔管事久在长安厮混,眼力毒辣,心中顿时多了几分忌惮,但仗着背后清河崔氏的招牌,倒也不至于露怯。他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贵人?此乃我造纸行会内部事务,处理一个口出狂言、污蔑士族的狂徒,还请公子莫要插手。”
“内部事务?”秦烽目光扫过地上尚未燃尽的纸灰,又掠过墨衡手中那脆弱不堪的纸张,最后落在崔管事那张倨傲的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当街纵火,毁坏财物,还要行凶打人,这也是行会内部事务?长安城的金吾卫,什么时候归清河崔氏管了?”
“你!”崔管事脸色一变,被噎得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对方如此犀利,直接扣上了纵火和当街行凶的帽子。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竟直接点破了“清河崔氏”!
“这位公子,”崔管事强压怒火,语气硬了几分,“此人疯癫无状,屡次诋毁我崔氏声誉,更当街焚烧书册,扰乱市井秩序!在下身为行会管事,稍加惩戒,以儆效尤,有何不可?公子若执意相护,莫非与此狂徒有何瓜葛?还是……存心要与我清河崔氏过不去?”最后一句,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烽仿佛没听到他的威胁,目光转向一旁兀自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因秦烽的突然介入而有些茫然的墨衡。他伸出手,指向墨衡手中那张边缘毛糙、布满裂痕的劣纸,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你说,你想造一种坚韧耐存、墨色饱满的好纸?”
墨衡一怔,下意识地点点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份执着与绝望并未消退。
“你说,市面上的纸,皆是劣物,不堪承载圣贤文章?”
墨衡再次用力点头,嘴唇紧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秦烽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崔管事那张因愤怒和惊疑而涨红的脸,最后落回墨衡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跟我走。我府上,有上好的青檀木皮、楮树皮、还有……竹子。”
“竹子?”墨衡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不错,竹子。”秦烽语气笃定,“还有,我知道如何不用沤麻数月,便能快速析出纤维的法子。”
此言一出,不仅墨衡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连那崔管事和他身后的随从,都露出了极度荒谬和错愕的神情!用竹子造纸?不用沤麻?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疯话!崔管事脸上更是瞬间涌起浓浓的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秦烽不再看他们,对墨衡道:“你可愿一试?为我,也为这天下读书人,造出真正配得上承载圣贤文章的好纸?”
墨衡看着秦烽那双沉静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自信。十年心血,无数次失败,当街焚书的绝望……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岩浆!他猛地挺直了因长期伏案而微驼的脊背,眼中爆发出赌徒般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愿!墨衡愿为郎君驱使!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只求……只求郎君所言非虚!”
“好。”秦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高力士立刻上前一步,示意墨衡跟上。
“站住!”崔管事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地厉喝一声,肥胖的身体挡在路前,脸上再无半分假笑,只剩下赤裸裸的阴鸷,“这位公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此人是我造纸行会挂名的匠户!没有行会准允,他哪儿也不能去!你强行带走行会匠人,便是公然践踏行规,藐视我清河崔氏!今日若让你把人带走,我崔氏颜面何存?!”
秦烽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个子本就比崔管事高,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平静。
“行规?”秦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我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崔管事的耳中,“你清河崔氏的颜面……能大得过圣人的旨意?能大得过……驸马都尉府要的人?”
“驸……驸马都尉府?!”崔管事如遭五雷轰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秦烽那张年轻而沉静的脸,再联想到近日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新贵……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肥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嚣张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干瘪下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秦烽不再理会这个瞬间瘫软如泥的崔氏管事,带着高力士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着残余书稿纸张的墨衡,分开呆若木鸡的人群,径直离去。
崔管事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他看着秦烽三人消失在东市喧闹的人流中,眼中最初的惊骇和恐惧,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沉淀、扭曲,最终化为一股极其阴毒、几乎要噬人的怨毒寒芒!
“驸马……秦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好!好得很!你要竹子?你要造新纸?想断我崔氏的根基?做你的春秋大梦!”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同样惊惶的随从低吼道:“快!快回府禀报家主!就说……就说那秦烽,把手伸进造纸行会了!他……他还提到了竹子!还有……不用沤麻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