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都尉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闭合,隔绝了朱雀大街震天的欢呼与突厥国师那怨毒的目光。府内灯火通明,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却透着一股新漆未干般的冰冷与空旷。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檀香和一种无形的拘谨。秦烽站在正厅中央,身上簇新的驸马都尉蟒袍沉甸甸的,如同无形的枷锁。李昭宁那句冰冷的“互不干涉”犹在耳边,与其说是契约,不如说是划下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驸马爷,府中管事仆役名册在此。”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宦官躬身递上一卷厚厚的册子,声音尖细平稳,“奴婢高全,奉高公公之命,暂领府中庶务。”他身后,垂手侍立着两排数十名仆役婢女,个个屏息凝神,姿态谦卑,眼神却如同古井,深不见底。
秦烽接过名册,并未翻看,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厅中众人。高力士的人。这座华丽府邸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看似恭顺的面孔下,都可能是别人的眼睛和耳朵。
“有劳高公公。”秦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将名册随手放在案上,“府中规制,一应照旧。只是本都尉不喜人多聒噪,无事莫要近前。”
高全眼皮微垂,恭敬应道:“是,奴婢明白。”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动作流畅自然,如同指挥提线木偶。偌大的正厅瞬间只剩下秦烽一人,死寂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互不干涉?秦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在这步步杀机的长安,没有自己的眼睛和刀,无异于待宰羔羊。他需要力量,一支绝对忠诚、只听命于他的力量。靖安卫。
人选是现成的。西市铁匠铺那个沉默寡言却技艺精湛的学徒,王铁柱;渭河滩涂上,曾因水车被赵德才霸占而带头抗争、被打得头破血流却死不低头的年轻河工,刘水生;还有那个在张铁头灵前默默守了三夜、眼神像受伤孤狼的汉子,据说是老铁匠的远房侄子,叫张猛。这些人,根底清白,心怀怨愤,最重要的是,他们见过秦烽的手段,也受过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恩惠”。
次日清晨,当高全带着精心挑选的“得力”仆役名单前来请示时,秦烽直接甩给他一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这几人,本都尉看着顺眼,调入内院听用。”秦烽的语气不容置疑。
高全看着名单上那几个陌生又粗鄙的名字——王铁柱(铁匠铺学徒)、刘水生(河工)、张猛(流民)…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这哪里是选仆役?分明是…但他脸上堆起最谦恭的笑容:“驸马爷慧眼,奴婢这就去办。”
王铁柱、刘水生、张猛三人被带到秦烽面前时,局促不安,身上还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和劳作的痕迹。他们看着眼前这位身着蟒袍、气质冷峻的新任驸马,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秦烽开门见山。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最魁梧的张猛闷声道:“回驸马爷,小的…不知。”
“给你们一个机会。”秦烽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三人,“一个不再是任人欺凌、朝不保夕的机会。但前提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服从,还有…不怕死。”
死寂。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声。王铁柱想起被富商随意打骂的屈辱,刘水生想起护堤被打断肋骨的剧痛,张猛想起叔父惨死别院、自己却只能跪在灵前烧纸的无助…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不甘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怕死就不来了!”张猛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
“愿为驸马爷效死!”王铁柱和刘水生几乎同时单膝跪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很好。”秦烽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从今日起,你们便是‘靖安卫’的第一批班底。记住,你们的命是我的,你们的刀,也只为我所指!”
没有盛大的开府仪式,没有宾客盈门。所谓的“靖安卫”,最初不过是驸马府后花园深处,一座闲置的演武场。秦烽亲自操练。没有花哨的套路,只有最直接、最致命的杀人技——现代特种部队的格斗术(cqc)、隐蔽潜行、侦查与反侦察、器械的精准使用。训练残酷到近乎无情。王铁柱的手被磨得血肉模糊,刘水生的腿练到肿胀无法行走,张猛在一次对抗中被秦烽轻易扭脱了胳膊。但他们咬着牙,一声不吭。因为他们看到了秦烽眼中同样燃烧的火焰,那是对这污浊世道的怒火,也是对自己承诺的践行。
高全的人起初还试图窥探,但很快就被演武场外围布设的、极其刁钻的警戒陷阱(利用废弃铁器、丝线和铃铛)弄得灰头土脸,再不敢轻易靠近那片被秦烽划为禁区的区域。
日子在枯燥而紧张的训练中流逝。直到开府授勋的夜宴到来。
宴会设在驸马府最大的“澄怀堂”。灯火辉煌,丝竹悦耳。朝中重臣、宗室贵戚、门阀代表济济一堂。李林甫虽未亲至,却派来了心腹礼部侍郎。寿王李瑁亲自到场,带来武惠妃的贺礼。杨国忠更是早早便至,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容,眼神却像泥鳅般在宾客和秦烽身上滑来滑去。晋阳公主李昭宁端坐主位,一身华贵宫装,神色清冷,如同画中仙子,与这喧嚣的宴会格格不入。高力士侍立在御座旁(象征性地为皇帝赐宴),浑浊的目光低垂,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秦烽作为主人,穿梭于宾客之间,蟒袍玉带,应对得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始终保持着冰封般的警惕。他注意到,负责宴席酒水、菜肴传递的仆役中,有几个眼神闪烁,动作刻意放慢,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杨国忠端着酒杯凑到秦烽面前,笑容可掬:“驸马爷少年英杰,深得陛下与公主信重,前途无量啊!下官敬驸马一杯!”他目光扫过秦烽案前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酒杯,杯中琥珀色的葡萄美酒在烛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
秦烽端起自己那杯酒,正要回敬。
就在这觥筹交错的瞬间!
演武场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如同夜枭悲鸣般的尖锐哨音!那是张猛发出的最高级别警戒信号!
秦烽瞳孔骤然收缩!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全场!主位上,李昭宁正微微侧头,倾听身旁一位宗室郡主的私语,似乎毫无所觉。高力士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杨国忠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举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
但秦烽的直觉如同绷紧的弓弦!危险!致命的危险就在这看似祥和的宴席之上!
他不动声色地将酒杯凑近鼻端,做出一副嗅闻酒香的模样。一股极其细微的、混合在浓郁果香中的杏仁苦味,如同毒蛇的信子,钻入他的鼻腔!
氰化物!剧毒!
目标是他!就在这杯酒里!
谁?何时下的毒?秦烽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宴会流程:酒是统一从库房取出,由高全亲自监管的侍酒宦官在侧厅开封、醒酒、分装入琉璃壶,再由专门的侍女端至各席。能接触到酒的环节…侧厅!负责醒酒分装的环节!
秦烽脸上笑容不变,仿佛陶醉于酒香,手腕却极其自然、极其隐蔽地一抖!一滴酒液溅落在宽大的蟒袍袖口内侧。同时,他另一只手在案下,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食指中指并拢弯曲,拇指内扣(示意王铁柱:目标侧厅,控制侍酒宦官与侍女!)。
侧厅方向,隐在暗影中的王铁柱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扑出!
“驸马爷,这西域佳酿可还入得尊口?”杨国忠笑着催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果然好酒。”秦烽朗声一笑,顺势放下酒杯,并未饮下,“只是本都尉不胜酒力,再饮怕是要失态于诸位贵客面前了。”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高全道:“高公公,烦请为本都尉换一盏清茶来。”
高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躬身:“是。”
秦烽这突兀的举动,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唯有主位上的李昭宁,清冷的目光在他放下酒杯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很快,高全亲自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奉上。秦烽接过,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侧厅入口。王铁柱的身影在阴影中对他极其隐蔽地点了一下头——人已控制,现场封锁!
秦烽的心沉了下去。他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看似随意地起身:“诸位慢用,本都尉更衣片刻。”他离席,在众人或理解或暧昧的目光中,走向侧厅。
侧厅门紧闭。张猛和刘水生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眼神锐利。见秦烽到来,王铁柱立刻打开门。
一股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杏仁苦味扑面而来。地上瘫坐着两个被堵住嘴、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正是负责侍酒的宦官和一名面容姣好的侍女。两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如同待宰的羔羊。
王铁柱低声快速汇报:“驸马爷,人拿下时,这侍女正欲将一小瓷瓶投入水渠,被属下截住!”他递上一个拇指大小、通体洁白、瓶口用蜜蜡封着的精致小瓷瓶。
秦烽接过瓷瓶,入手冰凉。他并未打开,而是凑近鼻端细嗅。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杏仁苦味更加清晰!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记,只在瓶底,用极细的朱砂,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牡丹?秦烽瞳孔猛地一缩!长安城中,能以此花为私人印记的…只有一人!
“搜她身!”秦烽声音冰冷。
王铁柱立刻动手。在那侍女绝望的呜咽声中,很快从她贴身小衣的暗袋里,搜出一枚小巧的、同样刻着牡丹花苞的金质令牌!令牌背面,赫然刻着一个“钊”字!
杨钊!杨玉环族兄!那个后来改名杨国忠、权倾朝野的杨钊!
线索瞬间清晰!杨国忠方才热络的敬酒,眼神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竟如此迫不及待!是因为秦烽在驸马遴选上挡了他依附的门阀子弟的路?还是因为…他背后之人,已视秦烽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秦烽捏着那枚冰冷的金令和剧毒的小瓶,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这开府第一夜,血腥的獠牙已悄然探出。杨国忠…或者说,他背后那只手,是李林甫?还是…别的什么人?
就在这时,侧厅的门被轻轻敲响。高全那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驸马爷?您可安好?公主殿下遣奴婢来问,是否需要太医?”
秦烽眼中寒光一闪,迅速将令牌和瓷瓶藏入袖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脸上瞬间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醺的笑意,拉开了侧厅的门。
“有劳公公挂心,本都尉无碍。”他声音朗朗,仿佛真的只是更衣完毕,“只是酒意上涌,吹吹风罢了。走,莫让贵客们久等。”
他迈步走出侧厅,重新踏入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宴会正堂。目光扫过主位上依旧清冷的李昭宁,扫过侍立在高力士身后、眼神低垂如同泥塑的高全,最后落在不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杨国忠身上。
杨国忠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遥遥举杯。那笑容背后,却仿佛藏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秦烽也举起了手中那盏清茶,对着杨国忠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嘴角同样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袖中,那枚刻着“钊”字的金令,棱角硌着他的手腕,如同无声的战书。
夜宴正酣,杀机已现。靖安卫的刀,今夜已见血光。而杨钊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秦烽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也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