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府澄怀堂的夜宴喧嚣终于散去,余烬般的酒气与脂粉香混杂在冰冷空气中。秦烽独立于正厅悬垂的巨幅《江山万里图》前,蟒袍的暗金纹路在烛火下如蛰伏的鳞。袖中那枚刻着“钊”字的金令,棱角分明地硌着腕骨,像一枚淬毒的刺。杨国忠那张堆笑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那杯险些饮下的毒酒在记忆里翻腾着杏仁的苦味。开府第一夜,杀机便已舔舐到了喉咙。
“驸马爷。”高全幽灵般出现在门槛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公主殿下…染疾了。”
秦烽猛地转身。高全的脸上没有惯常的谄媚,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凝重。
“什么病?”秦烽的声音沉了下去。
“高热不退,红疹…已现于胸背。”高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医署…疑为…痘疮(天花)。”
痘疮!两个字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在这个时代,这是几乎等同于阎王索命帖的绝症!秦烽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李昭宁染病?时机如此蹊跷!就在他刚与杨国忠结下死仇,就在他袖中毒令犹温之际!是巧合?还是…有人连公主也敢动?
“带路!”秦烽没有任何犹豫,声音斩钉截铁。
公主居住的“栖凰阁”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药味和恐慌。宫女宦官个个面无人色,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内室,层层纱幔低垂,浓郁的药气几乎化为实质。李昭宁躺在巨大的紫檀拔步床上,锦被覆盖至下颌,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布满细密红疹的脸。她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而灼热,嘴唇干裂起皮。往日清冷如冰的容颜,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脆弱与死气。
三名身着深绯官袍的太医院御医围在床前,个个眉头紧锁,额角见汗。为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正是院判孙思邈(与药王同名,非同一人),此刻正捻着胡须,对着手中银针上沾染的一丝微黄浆液,对着烛光反复审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孙院判,殿下如何?”秦烽大步上前,声音低沉。
孙思邈闻声抬头,浑浊的老眼扫过秦烽,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审视:“驸马爷。”他拱了拱手,语气沉重,“高热持续三日,红疹遍布胸背,疹顶已见浑浊浆液…此乃痘疮恶候无疑!邪毒炽盛,直犯心包,危在旦夕!”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宣判的绝望,“如今…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老夫已用‘犀角地黄汤’合‘紫雪丹’清营泄热,护持心神…能否熬过此劫,全看殿下造化与天意了。”
“痘疮恶候?”秦烽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李昭宁手臂上一处被御医挑破取浆的疹疱,那微黄的浆液在烛光下微微反光。“孙院判可曾见过一种病,只在牛身上发疹,症状轻微,而患过此病的挤奶妇,终生不再染痘疮?”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孙思邈捻胡须的手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如同见了鬼魅!另外两名御医更是失声惊呼:“荒谬!”
“牛身上之疾,焉能与人痘疮相提并论?”
“驸马爷慎言!此等妖邪之语,岂可亵渎殿下凤体!”
高力士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内室门口,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秦烽,如同两把冰冷的钩子。
秦烽无视那些惊骇与斥责,目光只锁定孙思邈:“孙院判行医数十载,足迹遍及南北,当真从未听闻?民间或有此秘法,称为‘牛痘’!”
“牛…痘?”孙思邈喃喃重复,苍老的脸上肌肉抽动,似乎在记忆深处挖掘着什么,最终却只是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老朽从未听闻!痘疮乃天地戾气所化,发于人身,岂是区区牛畜之疾可比?驸马此言,匪夷所思,近乎妖妄!”他看向秦烽的目光已带上了深深的戒备与厌恶,“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行此…此等邪术!”
“邪术?”秦烽猛地踏前一步,气势逼人,“若此‘邪术’能救人活命,胜似你等束手待毙,束手无策!殿下若有不测,尔等‘尽人事听天命’的太医,能担待得起吗?!”
“你!”孙思邈气得须发皆张,脸色铁青。另外两名御医更是怒目而视。高力士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在秦烽和昏迷的公主之间来回扫视,阴晴不定。
“都出去。”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床榻上,李昭宁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冷的眸子因高热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她看着秦烽,嘴唇艰难地翕动:“驸马…留下…按…你的法子…试…”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殿下!”孙思邈和高力士同时惊呼。
李昭宁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目光死死盯着秦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若…若本宫身死…你…陪葬!”
冰冷的陪葬令,如同枷锁套上脖颈。秦烽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绝境中的信任,或者说,是别无选择的豪赌。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李昭宁那双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眸:“臣,遵旨!”
太医们在高力士阴沉的目光示意下,愤愤然却又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临走前看向秦烽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高力士深深看了秦烽一眼,也无声地退到外间,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内室只剩下秦烽和昏迷边缘的李昭宁。空气凝重如铅。
秦烽不再犹豫。他飞速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备好的、密封的薄铁盒,里面是几根特制的细如牛毛的银针和一小块浸泡在烈酒(高度蒸馏酒“烧春”)中的棉布。他挽起李昭宁的衣袖,露出她光洁却已隐隐透出红疹的手臂内侧。用烈酒棉布仔细擦拭一小块皮肤,消毒。随后,他打开另一个更小的密封瓷盒,里面是粘稠的、微带淡黄色的浆液——这是他数日前秘密从一头染了轻微牛痘的奶牛身上提取的痘浆。
银针尖端在烛火上快速燎过,沾取少量牛痘浆液。秦烽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在李昭宁手臂消毒处极其迅速地划了一个细微的十字浅痕,将痘浆轻轻揉入。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不过数息。李昭宁在昏迷中似乎感受到一丝刺痛,眉头微蹙,但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昏沉。
秦烽迅速处理好一切痕迹,如同完成了一场精密的手术。他退后一步,看着李昭宁烧得通红的脸,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牛痘接种,理论可靠,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人身上,结果谁也无法预料。生,或死,就在未来几日的煎熬中。
时间在栖凰阁压抑的死寂中缓慢爬行。秦烽如同石雕般守在床前,寸步不离。高力士也守在外间,如同一尊门神。太医们每日前来诊脉,看着李昭宁依旧持续的高热和蔓延的疹疱,摇头叹息,看向秦烽的目光如同看一个加速公主死亡的刽子手。
第三日,李昭宁的体温开始出现剧烈波动!时而滚烫如火炭,时而冰冷如寒玉!红疹愈发密集,部分甚至开始溃破流脓!孙思邈诊脉后,脸色灰败,对着高力士摇头,声音嘶哑:“邪毒内陷,阴阳离决…恐…就在今夜了…”
绝望的气息笼罩了整个栖凰阁。高力士那张老脸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乌云,看向内室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杀机。秦烽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指尖冰凉。难道…失败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深夜,万籁俱寂。秦烽正倚在床柱边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呻吟。他猛地睁开眼!
床榻上,李昭宁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了几下!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如同呓语般微弱的声音:“水…”
秦烽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扑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将早就备好的温水,用棉签蘸湿,轻轻润湿她的嘴唇。李昭宁贪婪地吮吸着那点甘霖,眼皮挣扎着,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虽然依旧布满血丝,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眸子深处,那令人心悸的高热灼光,竟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清明!
秦烽迅速探手试她额头——虽然依旧温热,但已不再是那种灼烧灵魂的高热!他再看向她手臂上接种牛痘的十字浅痕处——那里并未出现预想的脓疱,反而周围的疹疱颜色开始变暗、结痂!而身体其他部位那些凶险的、流着黄脓的痘疹,溃破之势竟也神奇地止住了,开始收敛!
牛痘生效了!它以极其温和的方式,提前激发了李昭宁体内的免疫反应,压制住了恐怖的天花病毒!
狂喜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秦烽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低声对门外守候的侍女道:“速请孙院判!殿下…有起色了!”
当孙思邈带着一脸悲悯和准备料理后事的沉重心情踏入内室,看到倚在靠枕上、虽然虚弱却眼神清明的晋阳公主时,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太医,如同被天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踉跄着扑到床前,手指颤抖地搭上李昭宁的腕脉,又仔细查看她身上那些开始收敛结痂的痘疹,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这…这不合医理…邪毒竟…竟自行退去了?神迹!此乃神迹啊!”
栖凰阁死寂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彻底打破!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宫廷内外!晋阳公主死里逃生!而救她的,竟是驸马都尉秦烽那匪夷所思的“牛痘”之术!
长安城沸腾了!恐惧与希望如同瘟疫般在坊市间蔓延。无数因痘疮而家破人亡、绝望等死的百姓,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疯了一般涌向驸马府!哭喊声、哀求声、祈求活命的祷告声,日夜不息地冲击着府邸高墙!
“驸马爷!求您救救我家小儿吧!”
“活神仙!发发慈悲啊!”
“牛痘!我们要种牛痘!”
民意如潮,汹涌澎湃。秦烽知道,时机到了。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府邸旁临时征用了一处废弃的官仓,挂上“长安第一医馆”的简陋牌匾,由王铁柱、刘水生带领部分靖安卫维持秩序,开始公开为自愿的百姓接种牛痘。孙思邈在亲眼目睹公主“神迹”后,态度发生微妙转变,虽仍对牛痘原理困惑不解,却派了几名胆大的医徒前来协助,记录观察。
牛痘接种点前排起了蜿蜒的长龙,绝望的眼神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然而,这股希望之火,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另一股汹涌的暗流!
以清河崔氏为首的门阀士族,掌控着太医院和主流医道话语权的大儒名医们,彻底炸开了锅!他们无法接受这种“以畜牲之疾防人之大疫”的离经叛道之举!这不仅是医术的亵渎,更是对他们知识垄断地位和千年道统根基的致命挑战!
“荒谬绝伦!人畜不分,有违天道人伦!”
“此乃妖术!必遭天谴!”
“秦烽妖言惑众,借公主之事沽名钓誉,实乃祸国之源!”
一篇篇措辞激烈、引经据典的檄文如同雪片般飞向御史台、飞向三省、飞向皇帝的御案!太医院联名上书,痛斥秦烽“动摇国本,惑乱民心”!更有清流名士当街痛斥,煽动学子文人抵制“邪术”。
这股汹涌的反对声浪,很快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与坊间对“妖术”的恐惧结合起来。流言如同毒草般滋生蔓延:
“种了牛痘的人会长出牛角!”
“那痘浆里有冤魂厉鬼!”
“秦烽是瘟神下凡,借牛痘散播疫病!”
恐慌压倒了希望。接种点前的人龙迅速变得稀稀拉拉,取而代之的是聚集在医馆外、投掷石块烂菜的愤怒人群!王铁柱和刘水生带着靖安卫奋力阻挡,冲突一触即发!长安城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被蒙上了暴戾的阴影。
就在这风雨飘摇、医馆摇摇欲坠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秦烽面前。
三皇子李琰,武惠妃之子,年仅十二岁。他并未带大批随从,只由一名老成持重的内侍陪同,悄悄来到已被愤怒人群包围的医馆后门。
“姐夫。”李琰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眼神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静。他递给秦烽一个密封的锦盒,“母妃说,清者自清。此物或可助姐夫一臂之力,以正视听。”
秦烽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几卷装帧精美的医书古籍抄本!他快速翻阅,瞳孔猛地收缩!其中一卷的末尾,竟有一段模糊的、几乎被虫蛀掉的记载:“…陇西有老牧,言幼时遇牛身生痘,奇痒,挤乳时沾染,臂生小疮,数日即愈。后乡里痘疫横行,阖村尽殁,唯此老牧安然无恙…乡野愚言,录此存疑。”落款竟是前朝一位以严谨着称的大医官!虽语焉不详,态度存疑,但这白纸黑字的记载,正是牛痘存在与效力的古老旁证!
武惠妃!她竟在此时,送来了这足以撬动舆论的“证据”!是雪中送炭?还是…更深的投资?
秦烽捏着那卷沉甸甸的古籍,目光越过眼前稚嫩的皇子,投向皇城深处。武惠妃那张看似温婉慈悲的脸庞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这卷古籍,是救命的稻草,还是…裹着蜜糖的毒饵?
他尚未理清思绪,医馆前门方向,骤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充满狂信的呐喊!
“砸了这妖窟!”
“瘟神滚出长安!”
“请白云观玄诚真人降妖除魔!护我长安!”
只见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一群身着杏黄道袍、手持桃木剑和符箓的道士,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老道,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医馆大门前!为首的老道,正是长安香火最盛的白云观观主玄诚真人!他拂尘一摆,声如洪钟,瞬间压倒了所有喧嚣:
“无量天尊!贫道夜观天象,见妖星犯紫微,戾气冲霄!长安大疫,皆因此处妖馆引动地煞,亵渎神明所致!今日,贫道便要替天行道,除此妖氛,还长安一片朗朗乾坤!”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道士齐声诵念驱邪咒文,声音宏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原本就愤怒恐慌的人群瞬间被点燃,如同被注入狂热的信徒,吼叫着,跟随着道士们的脚步,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向医馆单薄的大门!石块、烂菜、燃烧的火把,如同雨点般砸向“长安第一医馆”的牌匾!
王铁柱、刘水生带领的靖安卫在狂潮般的冲击下,如同怒海中的孤舟,瞬间被淹没!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裂声清晰可闻!
“保护驸马爷!”张猛嘶吼着,魁梧的身躯死死顶住摇摇欲坠的后门,对着秦烽大吼,“驸马!快走!”
秦烽站在后门内,手中紧握着那卷来自武惠妃的古籍。前门是汹涌的、被煽动起来的暴民狂潮,后门是忠心部属用血肉之躯筑起的最后防线。玄诚真人那“妖星犯紫微”的诛心之言还在空中回荡,与暴民的狂吼、木门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的序曲。
他抬眼,透过门缝,看向外面火光映照下那些扭曲疯狂的、喊着“降妖除魔”的面孔,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卷冰冷的“证据”。武惠妃的援手,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力。
走?还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