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御辇上那两个字,如同两块万载玄冰相互撞击,带着冻结骨髓的寒意,清晰地砸碎了骊山山门前死寂的空气。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只有平静到令人心胆俱裂的两个字,却比千言万语的雷霆暴怒更让人窒息。
安车的锦帘猛地一颤,如同里面的人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随即,帘子被一只戴着玉扳指、此刻却微微发抖的手用力掀开。太子李瑛几乎是踉跄着滚下车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沾着秦烽污血和初雪的山石地上!他身上的明黄蟒袍沾满了尘土,发髻散乱,脸上再不见半分储君威仪,只剩下被巨大恐惧吞噬的惨白和惊惶。
“父……父皇!儿臣……儿臣……”李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如同风中落叶般剧烈颤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张守瑜咽喉处那支幽蓝的毒箭,秦烽和晋阳腕上那妖异的青痕,驸马府的血案……这一切如同梦魇,将他彻底击垮。
李隆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太子那狼狈不堪的身影上停留了数息。那目光里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冰冷审视。随即,他移开视线,落在了被高力士半扶半抱着、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奄奄的秦烽身上,以及秦烽手腕上那疯狂蔓延、搏动着的青黑色毒痕。
“秦烽,如何?”皇帝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
“回禀陛下,”高力士垂首,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沙哑,“驸马身中奇毒‘石髓销魂烟’,肺腑受创,毒入少阴心脉,昏迷前又急怒攻心,毒气攻心……太医……束手,恐……恐有性命之忧。”他顿了顿,极其隐晦地补充道,“晋阳公主殿下……似也沾染了此毒微末。”
李隆基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自己的女儿。李昭宁早已在御驾出现的瞬间便已垂首肃立,此刻感受到父皇的目光,她微微抬起下颌,珠帘晃动,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那只带着青痕的手腕,依旧固执地露在广袖之外,如同无声的控诉与郑明。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大,卷起李昭宁月白的宫装下摆,猎猎作响。她沉默着,没有辩解,没有哭诉,只有一种冰雪般孤绝的挺立。父女之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那手腕上的青痕,便是这鸿沟中最刺目的标记。
李隆基的目光在那道青痕上停留了片刻。极其短暂,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平静地开口,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遍山门:“晋阳。”
“儿臣在。”李昭宁的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波澜。
“上前来。”
李昭宁没有丝毫迟疑,在宫女虚扶下,缓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辇。她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山石上,踏在无数道或敬畏、或猜疑、或恐惧的目光中。凛冽的山风吹拂着她的珠帘,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心绪。
她走到御辇近前,垂首肃立。
李隆基微微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李昭宁耳中:“劣纸案,突厥传单,东宫僭越,驸马府血案,乃至这骊山刺杀……你手中那份摹拓,便是这一切的源头,亦是风暴之眼。”
李昭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父皇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那摹拓的存在,他竟已洞悉!
“此物,”李隆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李昭宁的心脏,“干系太大。它指向的,不仅仅是几个贪墨的蠹虫,更是足以倾覆社稷的漩涡。一旦公之于众,朝野震荡,党争酷烈,外敌必乘虚而入!那时,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福伯,几个护卫了!流血的,将是整个大唐!”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珠帘,直刺李昭宁的灵魂深处:“朕,需要你手中的摹拓。不是为包庇谁,而是为了……社稷安稳,江山稳固!为了这长安城百万生民,免遭刀兵之祸!你,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昭宁的心上!社稷安稳!江山稳固!百万生民!父皇用最沉重、最无可辩驳的大义,向她索要那份足以引爆一切的摹拓!这要求,冰冷而残酷,却带着帝王独有的、俯瞰苍生的决断!她若交出,意味着真相将被永远埋葬,驸马府的血案、墨衡与秦烽所中之毒、乃至一切冤屈,都将成为维持这表面安稳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李昭宁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珠帘后的眼眸,剧烈地波动着,愤怒、不甘、痛苦、挣扎……如同汹涌的暗流。她看着御座上那张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脸,看着那深邃眼眸中不容置疑的决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反抗意志。
君父,家国。
真相,安稳。
这抉择,如同剜心。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风雪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终于,李昭宁缓缓抬起那只带着青痕的手。广袖滑落,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探入宫装最内层的暗袋。指尖触碰到那方包裹着摹拓的素白丝帕,如同触碰到烧红的烙铁。她停顿了一瞬,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方折叠整齐的丝帕取出。
她没有再看那丝帕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无法承受的煎熬。她微微躬身,双手将那方承载着滔天秘密和血腥代价的丝帕,高高捧过头顶,呈向御辇上的帝王。
高力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无声无息地上前一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极其恭敬、又极其谨慎地接过了那方素帕。他低垂着眼睑,如同捧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迅速后退,将其纳入自己宽大的袍袖深处,消失不见。
交易完成。
真相,被无声地封存。
李隆基的目光掠过女儿那低垂的、微微颤抖的肩头,眼底深处那丝细微的涟漪彻底归于死寂般的平静。他不再看李昭宁,目光转向依旧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太子李瑛,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与威严,却带着冰冷的斥责:
“太子李瑛!御下不严,禁卫失察!致使宵小假冒东宫旗号,祸乱京都,惊扰驸马,更引发晋阳公主府血案!险酿大祸!此失察渎职之罪,不可轻恕!”
李瑛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父皇……父皇竟将如此惊天血案,轻描淡写地归咎于他“御下不严”、“禁卫失察”?这看似斥责,实则是……回护!是给了他一条生路!巨大的落差让他几乎瘫软在地,连忙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儿臣……儿臣知罪!儿臣罪该万死!谢父皇隆恩!谢父皇隆恩!”
“着即回东宫,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擅离!金吾卫指挥使,革职查办!一应涉案人等,严惩不贷!”李隆基的声音如同金口玉言,瞬间将一场足以废黜太子的风暴,定性为东宫内部管理不善的“小过”。
“儿臣(臣)领旨!谢陛下(父皇)隆恩!”李瑛和一旁早已面无人色的金吾卫将校们如蒙大赦,连连叩首。
李隆基的目光最后扫过昏迷不醒的秦烽,以及他手腕上那妖异搏动的青痕,声音淡漠:“驸马秦烽,忠勇可嘉,然身中奇毒,需静心调养。着晋阳公主携驸马,移驾骊山华清宫温泉别院,由太医署全力诊治,务必……保住性命。”
“儿臣领旨。”李昭宁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知道,这看似恩宠的“移驾诊治”,实则是将她和秦烽暂时隔离在权力中心之外,远离长安即将到来的、为掩盖真相而进行的血腥清洗。
“起驾,回宫。”李隆基不再多言,仿佛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缓缓靠回御座。厚重的明黄锦帘被无声放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雪与目光。
威严的号角与净水鞭声再次响起,庞大的天子仪仗如同金色的巨龙,缓缓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山道,朝着长安城的方向,沉默而肃穆地驶去。风雪似乎更大了,很快便掩去了车辙和马蹄的痕迹。
山门前,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太子、心如死灰的晋阳公主、昏迷垂危的驸马,以及一地狼藉和冰冷的尸体。
李瑛被内侍搀扶着,哆哆嗦嗦地爬上安车。在车帘落下的最后一瞬,他那双因恐惧而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在依旧肃立在风雪中、面罩寒霜的李昭宁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以及一种“为什么父皇只斥责我而不责罚她”的深深不甘!
李昭宁没有理会那道目光。她缓缓转过身,走向被高力士扶着的秦烽。风雪吹拂着她的珠帘,露出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秦烽手腕上那搏动得愈发急促、色泽愈发深沉的青黑色毒痕。那毒痕的每一次搏动,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方才那场用真相换取的、冰冷的“安稳”。
高力士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去的天子仪仗,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毒痕诡异的秦烽,最后目光落在李昭宁那冰冷而孤绝的侧影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风雪大了,请移步,护送驸马……前往华清宫吧。”
李昭宁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秦烽手腕上那道如同活物般、在风雪中无声搏动的青黑色毒痕。那搏动的节奏,仿佛与远处长安城方向隐约传来的、象征帝王威权的净水鞭声,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冰冷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