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终南初雪的凛冽,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住,凝滞在云栖别苑的山门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带着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和冰冷的杀机。
晋阳公主李昭宁那截裸露的、欺霜赛雪的皓腕上,盘踞的青黑色毒痕,如同地狱爬出的烙印,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散发着妖异而刺目的寒光!这痕迹,与秦烽手腕上那疯狂蔓延的毒痕,如出一辙!
时间,仿佛被冻结。
太子李瑛脸上的惊怒、暴戾,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碎裂!他死死盯着李昭宁腕上那几道青痕,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刺骨的寒意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这毒痕……这毒痕怎么会出现在晋阳身上?!难道……难道那所谓的“石髓销魂烟”,不仅针对秦烽?!这背后……
“你……你……”李瑛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车里,那象征着储君威仪的安车,此刻却像一座冰冷的囚笼。
“皇兄!”李昭宁的声音比终南山的冰雪更加凛冽,她一步踏前,珠帘剧烈晃动,掩盖不住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眸!她指向山路上那浑身浴血、悲愤控诉的公主府侍卫统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驸马府的血,还未冷!我府护卫的冤魂,尚在长安上空哀嚎!你东宫金吾卫的刀,砍向的是我晋阳公主府的忠仆!砍向的,是我李昭宁的脸面!你奉旨查案?查的就是这般无法无天、屠戮忠良、构陷驸马、祸乱宫闱吗?!”
“构陷驸马”四字,如同惊雷炸响!李昭宁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核心!她根本不给李瑛任何辩解的机会,用最惨烈的血案,将“奉旨查案”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胡说!本宫没有!”李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声嘶力竭地咆哮,“本宫离城时,绝无此令!定是有人假冒东宫旗号!定是……”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秦烽和李昭宁腕上的青痕,又扫过地上秦烽喷溅的、带着诡异青黑色的污血,一股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可怕旋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毒……这传单……这血案……环环相扣,步步杀机!他李瑛,似乎成了别人棋盘上最显眼、也最愚蠢的那颗棋子!
“假冒?”李昭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嘲讽,“好一个假冒!皇兄身为储君,节制金吾卫,东宫禁卫森严如铁桶!何人能轻易盗用东宫旗号、调动金吾卫、悍然闯入当朝驸马府邸行凶?!皇兄一句‘假冒’,就想将屠刀染血、府邸惊变之罪推得干干净净?视我皇家威严为何物?!视我大唐律法为何物?!”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李昭宁以公主之尊,携府邸血案之怒,将太子李瑛逼到了悬崖边缘!山门前数百金吾卫,此刻鸦雀无声,唯有粗重的呼吸和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安车内外那对天家兄妹身上。
“本宫……本宫……”李瑛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额角青筋暴跳,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扭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凶狠地瞪向那名传旨的绯袍宦官:“张守瑜!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搜府的钧旨……”
那名叫张守瑜的绯袍宦官,在太子暴怒的目光逼视下,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阴鸷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恐惧笼罩的死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眼神却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李昭宁腕上的青痕,又极其隐晦地掠过远处骊山深处某个方向。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一支通体漆黑、没有尾羽、形制极其古怪的短小弩箭,如同来自幽冥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金吾卫阵列后方、一处茂密的枯树丛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
弩箭的目标,并非场中任何一人,而是——太子李瑛身侧,那名绯袍宦官张守瑜的咽喉!
“呃……”张守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喉咙,指缝间瞬间涌出大股粘稠的黑血!那血的颜色,竟带着一种诡异的幽蓝光泽!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身体如同被抽空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正好摔在安车的踏板上,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唯有那双死鱼般的眼睛,还死死瞪着某个方向,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有刺客!护驾!!!”
“保护太子!!!”
短暂的死寂之后,山门前瞬间炸开了锅!金吾卫将校们骇然变色,如同被捅了马蜂窝,刀剑出鞘的铿锵声连成一片!无数长槊横刀指向弩箭射来的枯树丛方向!甲胄碰撞,人喊马嘶,场面乱成一团!
李瑛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缩回安车深处,死死拽下锦帘,仿佛那薄薄的车帘能挡住无形的死神!
高力士浑浊的老眼精光爆射!在弩箭破空的瞬间,他那枯瘦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挡在了吐血昏迷的秦烽身前,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一股阴寒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他死死盯着张守瑜倒毙的尸体,又猛地抬头望向弩箭射来的枯树丛,以及张守瑜临死前怨毒瞪视的方向——骊山深处!那里,正是秦烽与骨咄禄遭遇、爆发死战、蕴藏着硫铁硝石矿脉的黑石峪方向!
灭口!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张守瑜知道什么?他临死前那诡异的一瞥,指向骊山深处,意味着什么?!
李昭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得后退半步,两名宫女慌忙将她护在身后。她看着张守瑜咽喉处那支幽蓝的短小弩箭,看着那汩汩涌出的黑血,珠帘后的脸色更加苍白,眼中充满了冰冷的愤怒和一丝深沉的忧虑。对方出手如此狠辣精准,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显然是要掐断所有可能指向真相的线索!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刺杀吸引之时——
“呜——呜——呜——”
“咚!咚!咚!”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云霄的号角声,伴随着节奏分明、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巨大鼓点,毫无征兆地从骊山主峰方向传来!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带着无上的威严与肃穆,瞬间压过了山门前所有的喧嚣与混乱!
“龙……龙首原方向?!”
“是天子行銮的静街号!净水鞭!”
“圣人!是圣人的仪仗!!”
金吾卫中有经验丰富的老兵失声惊呼!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无论是惊恐的金吾卫,还是缩在车里的太子,亦或是惊怒的李昭宁和护着秦烽的高力士,全都下意识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敬畏,望向骊山主峰!
只见蜿蜒的山道上,一支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仪仗队伍,如同金色的巨龙,正沿着盘山御道缓缓而下!最前方是数百名手持金瓜钺斧、身着金甲、气息沉凝如山的龙武卫精骑开道!紧接着是巨大的明黄色龙旗、凤旗、日月旗、二十八宿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华盖如云,遮天蔽日!巨大的金漆御辇在无数内侍宫娥的簇拥下,如同移动的宫殿,在初雪的山道上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辉煌光芒!
天子仪仗!皇帝李隆基!他竟然在此时、此地,驾临骊山!
山门前,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威严的号角与鼓点,如同天音般回荡在终南群峰之间。金吾卫们早已收起兵刃,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太子李瑛的安车,锦帘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里面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御辇在距离山门数十丈处缓缓停下。厚重的明黄锦帘被两名身材高大、面容沉肃的内侍缓缓掀开。
李隆基端坐于御座之上。他并未着繁复的冕服,只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头戴软脚幞头,面容平静无波,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缓缓扫过山门前一片狼藉的景象——吐血昏迷、毒痕狰狞的秦烽;被高力士护在身后、手腕同样带着青痕、面罩寒霜的李昭宁;乱作一团、噤若寒蝉的金吾卫;以及那辆象征着东宫、此刻却如同惊弓之鸟般颤抖的安车。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安车踏板上,那具咽喉插着幽蓝毒箭、死不瞑目的宦官张守瑜的尸体上。尸体旁,一滩粘稠的、带着诡异青黑色的污血,在初雪的山石上显得格外刺目——那是秦烽所吐。
李隆基的目光在那滩污血和秦烽、李昭宁腕上的青痕之间,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寒。
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御辇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和他那如同实质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目光。
终于,李隆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风,如同冰冷的玉石相互撞击,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威压,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