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内。
那口被污血与腌菜水浸染、插着砍人钝刀的诡异咸菜缸,如同一个刚刚举行完邪典仪式的祭坛,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和直抵灵魂的冰冷压迫。空气凝滞得如同冻脂,先前还带着几分不满或抱怨的朱雀堂汉子们,此刻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惊扰了那个站在缸边的恶魔。
陈野那句带着浓浓血腥味的宣言——“敢动他,就跟地上那些一样,腌咸菜”——在厂房空旷的穹顶下撞击、回荡,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滴答…滴答…
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噗嗤…噗嗤…
是行军床上黄百万抑制不住的、混杂着血沫的粗重喘息。
黄百万瘫在那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那只刚刚被强按进腌菜水里的手,此刻正悬在床边,五指扭曲张开,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白,伤口处被浑浊的药水腌得发皱、翻卷,渗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淡黄色和暗红色混合的脓液,散发出更加刺鼻的腐烂混合着药草的怪味。
忽然!
在那最深的伤口,靠近腕骨裂开的地方,皮肤下的筋肉极其细微地鼓动了一下!像有什么活物在皮肉深处钻爬!黄百万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本就满是污垢和血迹的破烂军大衣!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手腕!
肉眼可见的,皮肤下几条细如发丝、半透明的“线”在皮下缓缓蠕动!它们如同寄生虫,贪婪地吸食着伤口溢出的脓血,正缓慢而坚定地向着皮肤表面钻爬!那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麻痒感和钻心的刺痛,远比纯粹的血肉之痛更加折磨灵魂!
“呃…呃…”黄百万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呜咽,身体挣扎着想把手缩回来查看,却又因剧烈的痛楚动弹不得,只剩下绝望的眼神看向陈野。那眼神里混杂着极度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病态的期待——这东西,是野哥那诡异药粉的效果?是生?还是更可怕的死?
陈野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似乎对那皮肉下蠕动的异象毫无意外。他顺手拿起腌菜缸旁边一个同样沾着污迹和水渍的破搪瓷碗,随意丢在黄百万的手腕下方。粘稠腥臭的脓血滴落在碗底,发出沉闷的啪嗒声,碗底很快积起了浅浅一滩暗黄赤黑混杂的液体。
“别动,”陈野的声音平淡无波,“养着。”
养着?用伤口里的血养那些诡异的虫子?!
黄百万眼神涣散,几乎要疼晕过去。
一旁的秦若涵脸色惨白如纸,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吐出来。眼前的景象冲击力太大了。剁人头、腌人手、伤口里爬出不明生物…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承受极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把“磐石计划”的希望压在这样一个疯子身上,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这根本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某种…怪物!
火凤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黄百万那诡异的手腕上移开,落到陈野身上。她心中同样翻涌着无数疑问和寒意,但作为堂口的掌舵人,此刻最重要的,是稳住这批刚刚聚拢的“火种”!
“都看到了?”火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铁血般的肃杀,如同出鞘的刀锋,狠狠劈向每一个眼神闪躲、面带惧色的旧部!“这!就是背叛的下场!也是我们朱雀堂的路!”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或躲闪、或震惊、或惶惑的面孔,“沈惊川死了!白虎堂不会善罢甘休!玄龟那条阴蛇必定在暗中窥伺!想活命的,想在这乱世里有一块立锥之地的,就把你们心里那些花花肠子都给我收起来!”
她的眼神如刀,点向那个满脸横肉的秃头大汉:“老奎!当年你被白虎堂打断腿,是谁家兄弟背着你趟过三道火线?!是你现在嫌弃的腌菜缸边上躺着的这个废人吗?是沈惊川的人,还是玄龟的人?!”
名叫老奎的秃头大汉身体一僵,脸上横肉抽搐,迎着陈野若有若无扫过来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当年城隍庙突围时的惨烈,想起了那个胖乎乎的身影拼死把自己扯进角落…他张了张嘴,脸上青红交替,最终羞愧和恐惧一起压倒了不满,默默地垂下了头,闷声说了句:“凤姐…我…我错了!”
火凤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声音更加冷厉:“认错没用!给我站到门口去!今晚风口的岗哨,归你了!吹不死你算你命大!”
老奎如蒙大赦,哪里还有不满,连滚带爬地往门口挤。
就在这时!
铁匠铺角落里,那个靠墙的瘦高个汉子(就是之前被腌菜药水味道呛到咳嗽的那个),趁着老奎往门口走、人群稍显混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陈野、火凤和黄百万吸引时,悄然将半张蜡黄惊恐的脸埋进了肩膀处的衣领里。
他飞快地从磨损严重的旧夹克内袋深处摸出一部极其老式、屏幕狭小的廉价手机!指甲因为紧张而有些哆嗦,凭着无数次肌肉记忆的盲打,在狭窄的键盘上飞快地敲下了一串字母与数字混合的简短代码:
\"cZhS 79#\"
后面紧跟着一个简短到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定位坐标数字。
信息发送目标的图标,赫然是一个极为隐蔽的、像素组成的模糊黑色龟壳图案!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图标亮起,如同他骤然急促的心跳!
做完了这一切,瘦高个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又迅速将手机藏回内袋深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然后才大口喘着气,伪装成疼痛难忍的样子,抱着肚子慢慢地蹲了下去,仿佛只是吃坏了东西。
然而——
就在他蹲下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一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淡淡血腥味的手,如同凭空出现,如同铁钳一般,精准无比、不容抗拒地捏住了他刚刚藏好手机的夹克内袋位置!
瘦高个惊得魂飞魄散,心脏骤然停跳!他猛地抬头!
逆着头顶昏黄的灯光,他看到陈野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那张冷硬如岩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渊般的眼眸,正冷冷地俯视着他,仿佛洞穿了他所有的皮肉与骨骼,直接看到了那颗正在疯狂鼓动的心脏和肮脏的灵魂!
“手机。”陈野的声音如同寒流过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让瘦高个感觉到彻骨的冰寒。
“什…什么手机…”瘦高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狡辩,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砰!”
回答他的是一记凶狠到无法形容的膝撞!
陈野的膝盖如同攻城重锤,狠狠地顶在瘦高个的下腹!
“嗷——!”瘦高个弓成大虾,双眼猛地凸出!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一膝撞得粉碎!粘稠的胆汁混合着胃酸直接从口中喷了出来!那老旧的手机,伴随着这剧烈的冲击,从他内袋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水泥地上!
手机屏幕还没来得及熄灭,那条带有黑色龟壳图标的发送信息记录,像恶毒的蝮蛇一样,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地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整个铁匠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是倒吸冷气和压抑的惊呼!
玄龟!定位!叛徒!
这三个词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响!刚刚被火凤强压下去的恐惧和混乱,如同投入石块的油锅,瞬间沸腾起来!一道道目光变得惊疑不定,彼此之间瞬间拉开了距离,空气里充满了猜忌与恐慌!
秦若涵的心猛地一沉!果然!玄龟这条毒蛇的动作比想象中还要快!
火凤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她一步上前,就想冲过去将这个叛徒彻底撕碎!
“别动。”
陈野却抬手,阻止了她。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部沾着呕吐物和灰尘的老旧手机。屏幕的幽光照亮了他冷漠的侧脸。他看了一眼那条信息记录,又瞥了一眼瘫在地上如同烂泥、已经痛到失去意识的瘦高个。
陈野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充满惊惧和疑虑的人群,最终落在那口插着刀的腌菜缸上。缸壁上沾着的脑浆和血污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比北极寒风更冷的弧度,语气平淡地说出了一个字:
“瓮。”
城西深处某条窄巷,一座不起眼的老旧茶馆二楼。
木制隔间。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和陈年木头发酵的味道。
一张蒙着污迹斑斑油布的方桌旁,坐着两个人。
上首一人,身形佝偻干瘦,穿着宽松普通的灰色褂子,稀疏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古树年轮。他看起来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学究。唯独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偶尔开阖间闪过的精光,如同冬日冰层下潜藏的毒蛇,冰冷、锐利、毫无生气。
正是“玄龟”——龟老。
桌面上放着一部同样老旧、但型号不同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提示跳出:
\"cZhS 79# [坐标数字]\"
来自一个“鼹鼠”代号。
龟老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缓缓拿起那部老手机。当他看清屏幕上那条简短信息和代表“得手”的定位坐标时,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如同石雕般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对面坐着的那个年轻人,却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冷了几分。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立领黑色麻布唐装,面容俊秀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他叫谢九,是龟老近年来最看重、也最神秘莫测的徒弟。此刻他正用一把细如牛毛的银针,神态专注地在滚烫的沸水里煮着两个小巧的白瓷茶杯,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阴柔的、病态的优雅,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龟老沉默了片刻,终于放下手机,眼皮都没抬,只是对着对面专注于煮茶的谢九,用他那苍老、缓慢、带着阴湿气息的嗓音缓缓说道:
“鬼手。”
“朱雀堂…”他嘴角极其缓慢地拉扯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露出暗黄的牙齿缝:
“露巢了。”
“那只掉毛的鸟儿…躲进了南城一个废弃多年的铁匠铺子里。”龟老的声音如同浸过冥河之水,“还有那只…在城隍庙露面的老鸟(指秦若涵)…也进去了…”
正在专注煮茶的谢九,动作微微一滞。
他缓缓抬起眼睫。那双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却空洞得仿佛没有焦点,如同上好墨玉中封着两泓死水。
“铁匠铺?”谢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玉石撞击般的清越,却毫无暖意,“废弃多年…煞气重…倒也适合做墓地。”
他捻起沸水中微微发红的银针,轻轻吹了吹,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一朵昙花。
“师父,需要九儿过去,为这只‘朱雀’…唱首挽歌吗?”他空洞的眼神看向龟老,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鬼气森森。
龟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那双半眯着的蛇瞳深处,翻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死水生藻般的浑浊贪婪。
他端起面前那个刚刚煮好的、滚烫的白瓷小杯,放在鼻端深深嗅了一下那带着铁锈般血腥味的浓茶(那是某种特殊的秘药熬煮),布满褶皱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吞咽声。
“不急…”龟老的声音如同两块锈蚀铁片在摩擦,“现在…有人比我们更急着去‘捉鸟’…”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壁,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
“螳螂捕蝉…”
龟老的眼神越过窗户纸的孔隙,投向外面深沉的、似乎有血光隐现的夜幕。
他嘬饮了一小口那浑浊腥苦的药茶,感受着胃中升腾起的暴虐灼烧感,如同毒火燎原。
“黄雀…”他口中含着一片泡开的古怪茶叶片,咀嚼着,一丝丝暗红的汁液从嘴角渗出来,混合着茶汤的苦腥,像凝固的血迹:
“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