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青石镇的时光,像镇边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淡,悠长,不经意间,便已是三个年头。
我的头发,在鬓角,生出了几缕银丝。我的手上,也因为常年洗衣做饭,生出了薄薄的茧子。
我早已习惯了,做一个凡人。
习惯了天冷时,要多加一件衣裳。习惯了肚子饿时,要自己动手做饭。习惯了生病时,那无力而难受的感觉。
我的那身修为,被九道封印,死死地锁在丹田深处,像一颗沉入海底的石头,再无半分动静。
我与镇上的人,都熟络了。
卖豆腐的张大娘,每日都会多给我一块豆腐。她说,看我一个大男人,自己过活,不容易。
铁匠铺的王大哥,会隔三差五地,送来一小块猪肉。他说,先生是文弱人,要多补补。
狗子的父亲,那个酒鬼,在一次醉酒后,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镇上的人,都说他死得好,少了一个祸害。
我却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我看着狗子,穿着不合身的孝服,跪在灵堂前,小小的身子,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口薄皮棺材。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他抬起头,看着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能让他父亲死而复生,也不能抹去他心中的悲伤。
我只能,像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给予他一个,笨拙而温暖的拥抱。
狗子的娘,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女人,在丈夫死后,靠着给人洗衣缝补,艰难地,将狗子拉扯大。
狗子,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逃课,不再捣蛋。
每日,他都是学堂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个。
他的字,写得越来越工整。他的文章,也开始有了几分模样。
镇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是开窍了,将来,必有出息。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开窍。
那是一个孩子,在经历了生离死别后,被迫长大了。
而我,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会把张大娘送我的豆腐,偷偷拿回家,给他娘加菜。
他会把王大哥给我的猪肉,炖得烂烂的,端到我的房里。
“先生,您多吃点,您太瘦了。”
他学着大人的口气,对我说。
我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我开始,真正地,关心起他的未来。
我不再只是教他书本上的知识,我教他下棋,教他画画,教他如何与人相处,如何分辨善恶。
我将我这一生,除了修行之外的所有阅历和智慧,都倾囊相授。
我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师父”。
我更像一个……兄长,或者说,父亲。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它不像我面对柳如烟他们时,那种传道授业的责任感。
它更纯粹,更直接,更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有一年冬天,青石镇下了好大的雪。
鹅毛般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将整个镇子,都裹上了一层银装。
狗子的娘,病了。
是风寒,转成了肺炎。在这个时代,这,是要命的病。
她躺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狗子跪在床前,哭红了双眼,一遍遍地,喊着“娘”。
我请来了镇上最好的郎中。
郎中捻着胡须,摇了摇头,开了一副吊命的方子,便走了。
我知道,他这是束手无策了。
那一刻,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只要我解开一道封印,哪怕只是一丝丝的灵力,我都能轻易地,治好她的病。
我甚至,能让她,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我的丹田。
那里,像一颗冰冷的石头,死气沉沉。
但我知道,在那石头下面,压着的,是一片足以毁天灭地的,汪洋。
我的手指,在颤抖。
我的内心,在挣扎。
解开吗?
只要一下,我就可以救她。
我就可以,不必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慢慢凋零。
我可以,不必再体会这种,身为凡人的……无力。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就在我的意志,即将动摇的刹那。
一只冰冷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
是狗子。
他抬起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的清晰。
“先生,别白费力气了。”
他竟然,说出了和我当年,对柳如烟说过的,一样的话。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娘说,”狗子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人,各有天命。能看着我长大,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还说,让我,以后,要好好孝敬先生您。”
“她说,先生您,是个好人。”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年仅九岁的孩子,用他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了连我都几乎要扛不住的,命运的重量。
我心中的那片惊涛骇浪,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平息了。
我缓缓地,蹲下身子,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先生在。”
我没有解开封印。
我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凡人那样,去药铺,抓了最贵的药。
我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凡人那样,守在床边,一夜不睡地,为她熬药,为她擦身。
三天后。
狗子的娘,走了。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她看着我和狗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看懂了。
那是,“托付”。
我为她,操办了后事。
我用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束修,为她,买了一口厚实的棺材。
下葬那天,没有下雪。
天气,出奇的好。
我带着狗子,跪在她的坟前,烧着纸钱。
火光,映着狗子那张,已经没有了眼泪的脸。
“先生,”他忽然开口,“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我沉默了片刻。
我没有跟他讲什么轮回转世,什么魂归地府。
我只是,指了指他的心口。
“会住在这里。”
我又指了指天上,那轮暖洋洋的太阳。
“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和太阳,看着你。”
狗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对着那座新坟,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娘,您放心。”
“我,会长大的。”
“我会,照顾好先生的。”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这孩子的身后,有一棵看不见的大树,正在破土而出,迎着风雪,茁壮成长。
而我,只是那个,为他培过土,浇过水的,一个普通的,园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