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阵已成,图穷匕见。
叶辰看着高台上那个状若癫狂的男人,脸上那丝怜悯散去,只余一片漠然。
周天星斗炼神大阵?
以东洲气运为柴?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他不信天,不信命,更不信区区一座人力布下的大阵,能炼化他的意志。
念头转动间,叶辰并未如姬苍玄预料中那般暴起发难,反而阖上了双目。
他周身气息尽数收敛入体,整个人如同一尊沉寂的石雕,再无半分法力波动外泄。
神念却在这一瞬,化作无形的触角,悄无声息地向着大阵的每一个角落探去。
触及阵壁的刹那,一股浩瀚无垠的厚重之力反弹而回,让他的神念都为之一滞。
这股力量,他并不陌生。
在踏遍东洲诸多名山大川,寻找机缘之时,他曾感受过类似的气息。
那是大地龙脉的吐息,是山川江河万古流转所积淀下的天地大势。
如今,这股势,却被一股更为精妙的意志强行整合、扭曲,化作了一座天罗地网,一座专门为他打造的囚笼。
他的神念继续下沉,穿过层层叠叠的阵纹,感知到了广场之下,九道粗大无比的能量洪流正源源不绝地从地脉深处抽取着灵力。
这九道洪流,又分化出成千上万道更为细微的支流,精准地链接着广场上每一道阵纹,构成了一幅繁复到极点的立体阵图。
好大的手笔。
竟是将天机阁主峰之下的主地脉当做了阵眼,又以九处分节点为枢纽,撬动了整片东洲大陆的地气。
此阵一开,便等同于与半个东洲为敌。
叶辰心中有了判断。此阵,绝非蛮力可破。
高台之上,姬苍玄见叶辰非但不反抗,反而闭目静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化为更为浓烈的讥嘲。
“叶归尘,到了此刻,还想寻找此阵的破绽吗?”
他的声音因阵法的共鸣,带着一种非人的宏大,在整个广场上空回荡。
“不必白费心机了。”
“此阵并非人力搭建,而是我天机阁历代先贤,耗费三千年光阴,以‘天机盘’推演天地脉络,顺势而为,‘种’下的一座伪界!”
“在这里,我,便是天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单手向下一压。
轰!
大阵光华流转,原本只是封锁空间的阵壁,其内部景象骤然变幻。
虚空中,竟浮现出一条条山脉的虚影,一道道江河的轮廓。
一股沉重如山岳的镇压之力,凭空出现在叶辰的头顶。
他脚下的青石地面,仿佛化作了泥沼,一股股粘稠的吸力从地底传来,不断拉扯着他的双腿,要将他拖入大地深处。
空气中,灵气的流动轨迹被完全改变,变得滞涩而混乱,修士在此地,连最简单的吐纳都难以做到。
观礼台上,一众宗主长老脸色再变。
他们骇然发现,自己不仅被困,体内的法力运转速度,竟也被压制了三成以上。
在这座“伪界”之中,姬苍玄执掌着规则。
“这……这是领域之力!不对,比寻常领域要强大百倍!”一位元婴后期的长老失声低呼,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意。
“他篡改了一方天地的法则!”御兽宗宗主面沉似水。
这已经超出了阵法的范畴,是传说中化神期大能才能涉足的手段。
姬苍玄,竟以一座大阵,模拟出了这等神通!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姬苍玄的目光,落向了广场上那二十六位早已昏死过去,气息衰败的各宗天骄。
他并指如剑,对着那些人凌空一点。
“道,来!”
嗡嗡嗡——
二十六具身躯同时一颤,自他们天灵盖中,飘出一道道蕴含着不同法则韵味的光华。
剑宗弟子的剑道光华,锋锐无匹,甫一出现,便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白色划痕。
丹宗弟子的丹道光华,碧绿如玉,散发着一股草木荣枯的玄妙气息。
器宗弟子的器道光华,则化作一枚枚黯淡的古朴符文,彼此盘旋,隐隐构成一件器物的雏形。
……
二十六种不同的道,二十六种修行者毕生感悟的法则精粹,在此刻被大阵强行剥离。
它们并未消散,而是在空中交织、融合,在大阵意志的强行撮合下,化作了一条条颜色各异,气息驳杂的法则锁链。
这些锁链扭曲着,挣扎着,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所奴役。
“去!”
姬苍玄再次发号施令。
嗤!嗤!嗤!
数十条法则锁链发出刺耳的破空之音,从四面八方,如毒蛇般噬向阵法中心的叶辰。
诡异的是,这些锁链的目标,并非叶辰的肉身,也非他的神魂。
它们穿过了叶辰的护体灵光,径直没入了他的体内。
下一刻,叶辰一直古井无波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他猛然睁开双眼。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法则锁链进入他体内之后,并未攻击他的经脉丹田,而是精准地找到了那些被他以《万道归一诀》吞噬,却尚未被自身“我道”彻底同化的异种力量。
无论是从姚心身上夺来的“生之法则”,还是唐火那狂暴的“爆裂之火”,亦或是其他被他吞噬的驳杂道则……
在这一刻,都被这些外来的法则锁链一一引动。
这是来自于法则层面的共鸣与排斥!
叶辰的道,是“我即天意”,霸道绝伦,以自身意志统御万法。
而此刻,姬苍玄模拟出的“伪天道”,正在他体内,策反那些尚未被完全“教化”的俘虏。
个体的意志,与一界被人为扭曲的秩序,在他的体内,展开了最直接的冲撞。
他那无往不利的“我道”意志,竟在这一瞬间,被死死压制,难以再如臂使指地调动那些异种力量。
麻烦了。
姬苍玄的算计,比他想象的还要阴毒、周密。
这并非简单的力量对抗,而是釜底抽薪,从根基上动摇他的道。
不等叶辰做出应对,他身体里的麻烦就更大了。
“生!”
高台上的姬苍玄,冷冷吐出一个字。
大阵的力量涌动,通过那些钻进叶辰身体的锁链,催动起那股属于姚心的生机。
叶辰的血肉像是有了自己的念头,胡乱地蠕动起来,身上鼓起一个个肉包。
“燃!”
姬苍玄又说了一个字。
那股属于唐火的烈焰跟着烧了起来,可烧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正在疯长的生命力。
一里一外,一生一死。
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打成了一锅粥,互相抵消,又互相毁灭。
叶辰一直以来维持的体内平衡,被这股外力给强行打破了。
他整个人,成了一个随时都会炸开的炉子。
咔嚓。
一声细响。
他那号称坚不可摧的琉璃金身上,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细缝。
剧痛传来,更难受的是,他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这具身体了。
巨大的压力下,他丹田气海里,那个黑漆漆的小人也暗淡下去。
小人眉心那只快要睁开的金眼,那道裂缝,在大阵的压制和法则的乱斗下,竟有了合拢的迹象。
这是根基受损,要掉境界的预兆。
姬苍玄的视线从被压制住的叶辰身上挪开,落在了石台另一边,那个已经没多少气,快被人忘了的洛璃身上。
他眼里的贪婪和火热又冒了出来。
“一个失败品,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你身上那股‘太始’的根源,虽然不纯,但正好拿来当最后的引子。”
他竟然盘算着,把洛璃也当成材料,一起炼了。
用她那更原始的吞噬本源,去彻底点燃叶辰的神魂,做那最后的“点火”!
姬苍玄刚抬起手,准备把洛璃也拖进这炉子里。
轰隆一声!
整座天机阁主峰,突然狠狠地抖了一下。
这动静不是从脚下的大阵来的,源头在很远的天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天际,一道巨大的口子被一股不讲道理的力量硬生生撕开。
黑色的魔气像是倒出来的墨水,从口子里往外狂冒,半边天都给染成了暗红色。
一个惊恐到快要崩溃的声音,直接在姬苍玄的脑子里炸开。
“阁主!不好了!”
“天魔宗主力打过来了!青州城的护城大阵……一下就破了!”
这声音里的恐惧,让姬苍玄都愣了一下。
观礼台上的其他人听不见这传音,但那遮天蔽日的魔气,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是天魔宗!”
“这股气……是魔尊重楼!他不是百年前就重伤闭死关了吗?”
“青州城破了?怎么可能!那里可是我们七宗联手布下的‘七星锁魔阵’!”
一时间,观礼台上,所有正道高手,脸都白了。
天魔宗!
那个躲了上千年,被七大宗门联手压得只能缩在北边穷地方的魔道第一大宗,竟然在这个时候,发动了总攻?
而且看这架势,是全员出动!
“姬苍玄!”
御兽宗宗主眼睛都红了,对着高台吼了一声。
“马上停下大阵!我们要立刻回宗门,抵御外敌!”
“没错!姬阁主,大敌当前,要是还内斗,我们东洲正道就完了!”
“放我们出去!”
众人又惊又怒,用法力去砸那阵法的光罩,可砸上去只是起了一圈圈波纹,所有的攻击都被那庞大的地脉力量给化解了。
姬苍玄却根本不理他们的叫喊。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死死地盯着阵法中心的叶辰,叶辰身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了。他陷入了一场疯狂的豪赌。
停下?
现在停下,大阵反噬,他自己先得重伤。叶辰一脱困,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而外面,天魔宗大军压境……
怎么选,都是死路。
不,还有一条路!
他的呼吸急促,胸口上下起伏。
为了今天,他谋划了几百年,把天机阁的一切都押上了。
现在神铁已经进了炉子,火也点着了,就差最后一步,就能把这块凶铁炼成自己的兵器!
怎么能半途而废!
“不!”
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嘶吼,声音里是再无退路的疯狂。
“全速炼化!”
“天魔宗算什么?等我炼成这件无上道兵,区区魔尊重楼,翻手就能灭掉!”
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只见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块普通的玉符。
那玉符上没什么灵气,却刻着一些看不懂的纹路,仿佛代表着某种东西。
那是天机阁每一代阁主传下来的信物,代表着一宗的气运。
他眼里闪过最后一点犹豫,随即就被彻底的疯狂代替,五指狠狠一捏!
咔嚓!
玉符碎了!
“以我天机一脉,三千年气运为祭!”
轰!!!
随着他凄厉的宣告,整座“周天星斗炼神大阵”的轰鸣,在这一刻,突然停了。
大阵里流动的七彩光芒,也在这一瞬间全部褪去,变成了一片没有生机的惨白!
那是燃烧“命运”,焚灭“气运”的颜色。
一片冰冷、死寂,却能烧掉世间一切的惨白火焰,从空气里冒出来,悄无声息地,将阵法中心的叶辰,彻底吞没。
火焰沾身的瞬间。
叶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被一股他挡不住的力量慢慢磨掉。
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这个“我”,都在被那惨白的火焰一点点烧成灰。
他的皮肤上,开始浮现出一个个属于大阵的、代表着奴役和控制的古老符文。
他正在失去自我。
正在被炼成一件,没有思想,没有意志,只知道听从命令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