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股在他体内冲撞的力量,折腾了半宿,才平息下去。
叶归尘瘫在床榻上,浑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他睁着眼,望着头顶的粉色纱幔,一动不动。
痛楚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并非安宁,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空虚。
丹田气海之中,那两股力量再次陷入沉寂,如两头蛰伏的凶兽,死死纠缠,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它们在对峙的同时,也在不断汲取着他这具身躯仅存的生机,以维持自身的存在。
他需要补充。
任何形式的,能够维系这具躯壳不至于崩解的能量。
……
数日后,静心殿。
柳媚侧卧于云榻之上,指尖轻捻着一方法力凝成的水镜。镜中景象,正是听风小筑内的一举一动。
一名侍女立于榻侧,躬身低语。
“回禀宗主,叶师弟这几日皆在院中静坐,并未外出,亦不曾与任何人往来。”
“静坐?”柳媚的目光并未离开水镜,声音透着几分慵懒,“他体内灵机断绝,经脉壅塞,静坐又有何用?”
“这……奴婢不知。”侍女垂首,“看守的弟子传回的消息是,其人性情沉闷,不喜言语。”
柳媚捻动水镜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从那大阵废墟中捞回来的,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木头。
她所看重的,是其体内那股连她都为之心悸的混乱本源,以及那份与混乱相抗衡的霸道意志。可如今,这两股力量都被另一重更精巧的禁制死死锁住,陷入了沉眠。
“无趣。”柳媚红唇轻启,随手挥散了水镜。
一件值得收藏的奇物,若只是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便失了其大半价值。
侍女察言观色,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宗主,宗内近来还有些风言风语……”
“讲。”
“说……说叶师弟毫无进取之心,空占听风小筑这等修行宝地,却不思修行,乃是……依仗您庇护的无用之人。”侍女的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赵乾的手笔吧。”柳媚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侍女头颅埋得更低。
“由他去。”柳媚淡淡挥了挥手,“总得给他寻些事情做,免得他胡思乱想。”
对于弟子间的这些小动作,她从未放在心上。
她此刻在意的,是她这件“藏品”,究竟要沉寂到何时,才能给她带来些许惊喜。
……
又过了数日,恰逢宗门发放月例之期。
一名身着杂役服饰的弟子手捧托盘,神色拘谨地来到听风小筑门前。
叶归尘拉开院门。
“叶……叶师兄,此为本月份例。”那杂役弟子低着头,眼神有些躲闪。
托盘上,还是与上月一般无二的五块下品灵石,以及两只装着聚气丹的白玉小瓶。
就在叶归尘伸手去取的一刹那。
那杂役弟子手腕莫名一晃,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哗啦!
托盘整个翻倒。
玉瓶坠地,应声而碎,十数枚丹药滚落尘埃,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逸散。
五块灵石也向四下滚去,其中两块不偏不倚,恰好落入院墙根处一道用于排污的暗渠缝隙中,瞬间没了踪影。
“啊!师兄饶命!师兄饶命!”
杂役弟子面色煞白,想也不想便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连声告罪,“弟子并非有意!弟子该死!”
叶归尘的目光在地上的狼藉上停留了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将那些尚未完全失去灵性的丹药一颗颗捡起,又寻回了剩下的三块灵石。
整个过程,他未曾看那跪地的杂役弟子一眼,更无一句斥责之言。
做完这一切,他径直转身,合上了院门。
门外,那名杂役弟子怔了片刻,见院内再无动静,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院内,叶归尘摊开手掌,看着那几枚沾满灰土、灵气黯淡的丹药,面色沉静如水。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赵乾的手段,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
自此之后,宗门内对他的排挤,变得不再遮掩。
听风小筑上方的聚灵阵,灵气供应被暗中削减了三成有余,原本氤氲的灵雾变得稀薄。
每日送来的餐食,也从蕴含灵气的谷蔬,换成了凡俗间的五谷杂粮。
对于这一切,叶归尘依旧默然受之。
不争,不辩,更不曾去向柳媚告状。
他这般逆来顺受的姿态,终于让赵乾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心。
一只被拔去利爪,敲碎獠牙的困兽,即便关在再华美的笼中,也终究只是任人观赏的玩物,构不成任何威胁。
赵乾与他身后的那些人,现在只需静静等待。
等待那位喜怒无常的宗主,对这件日渐乏味的“藏品”,失去最后一点耐心。
……
夜色渐深。
听风小筑之内,一片死寂。
叶归尘盘坐于床榻上,那源自丹田深处的饥饿感,此刻已如附骨之疽,愈发强烈。
他不能再等。
宗门的正常供给,已被切断。
柳媚的庇护,如空中楼阁,随时可能倾塌。
他必须自寻出路。
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他的身形如一缕青烟,融入深沉的夜色。
他没有前往功德殿,更不会去藏经阁。
而是凭借着远超常人的神念感知,在宗门内那些人迹罕至的区域间穿行。
他在寻找。
寻找一处灵机盎然,而防备又相对薄弱之地。
一连数晚,他几乎将合欢宗外围的山川地脉,尽数探查了一遍。
终于,在一个月色黯淡的深夜,他停在了一处山谷之外。
谷口一块巨岩之上,以剑气刻着“万草园”三个古字。
合欢宗的药园。
即便隔着数百丈,他依旧能感应到空气中弥漫的草木精气,那是一股纯粹而庞大的生命能量。
他藏身于一处密林之中,默默观察了整整一夜。
万草园深处,有数道晦涩而强大的气息坐镇,应是宗门长老无疑。
但外围区域,种植的皆是一些年份较浅的低阶灵植,看护之人,也仅是几名炼气期的外门弟子,巡查往来,颇有懈怠之处。
就是这里。
……
次日,柳媚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听风小筑。
她看着院中盘坐,周身却无半分灵气波动的叶归尘,黛眉微蹙。
“你这般枯坐,即便坐到海枯石烂,也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归尘睁开双目,起身行礼,垂首不语。
“既然无法引气入体,总得寻些事情来做。”柳媚绕着他缓步走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审视着。
“宗门东面山谷,有一座万草园。明日起,你便去那里,学着照看灵植,做些杂役的活计。也免得宗门上下,说我柳媚的弟子,是个只会吃闲饭的废物。”
叶归尘身躯微不可见地一震,随即低声应下:“是,弟子遵命。”
他心中一动,这倒是正中下怀。
柳媚未再多言,丢下一句话,便化作一道绯影飘然而去。
她将叶归尘发配去做杂役的消息,不过半个时辰,便传到了赵乾的耳中。
“去了万草园?”
赵乾的洞府内,他手持一枚青玉茶盏,听完亲信的汇报,嘴角浮现一抹难掩的讥讽。
“看来师尊她,也终于对此人彻底失望了。”
将一名亲传弟子,打发去做宗门内最低等的园丁杂役,这无疑是彻底失宠的明确信号。
“大师兄英明!”一旁的弟子立刻躬身奉承,“此子失了宗主庇护,日后如何,还不是全凭大师兄一句话。”
赵乾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
“光是失宠,还不够。”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我要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他站起身,对着那名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整理衣冠,亲自前往静心殿。
“师尊。”赵乾对着软榻上的柳媚恭敬行礼,“弟子听闻,您已安排小师弟前往万草园历练?”
柳媚斜睨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师尊用心良苦。”赵乾面露诚恳之色,“只是小师弟他,毕竟根基全无,对宗门事务亦不甚熟悉。万草园内灵植众多,不乏一些珍稀品种,万一他无心之下有所损毁,恐会辜负您的一片苦心。”
他话音一顿,再次躬身。
“弟子不才,愿为师尊分忧。弟子会时常去万草园提点一二,监督小师弟,绝不容他惹出任何乱子。”
柳媚看着他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
“随你。”她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
得到许可,赵乾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缓缓退了出去。
……
次日清晨。
叶归尘拿着柳媚给的令牌,来到了万草园。
负责管事的弟子验过令牌,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随手丢给他一套灰色的杂役服饰,一把锄头,和一块身份木牌。
“以后你就负责丙字七号区的除草和浇灌。”
管事弟子指着远处一片灵气稀薄的药田,语气里满是不屑,“记住,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碰的东西别碰。要是弄坏了哪怕一株灵草,有你好受的!”
叶归尘默默地换上杂役服,接过工具,一言不发地走向那片药田。
周围,不少正在劳作的弟子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些毫不掩饰的嘲笑和轻蔑,如芒在背。
叶归尘却置若罔闻。
他低着头,走到属于自己的那片田地前,拿起锄头,开始笨拙地清除着杂草。
没有人注意到。
在他低头的那一刻,那张布满惶恐与不安的脸上,一双平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