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归尘入住听风小筑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合欢宗的内外两门。
宗主百年未收亲传,一收就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还让他住进了只有历代最受宠弟子才能入住的听风小筑。
流言四起,弟子间猜测不断,叶归尘这个名字,无人不晓。
院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响。
笃,笃笃。
敲门声不急不缓,极有分寸。
“小师弟,可在院中?”
一道温和的男声隔着院门传来,听上去颇为亲切。
叶归尘正于院中石桌旁静坐,闻声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双目微阖,一丝微不可查的神念悄然放开,朝着院门方向探去。
门外静立着一名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宗主首徒,赵乾。
确认来人身份,叶归尘才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衫,将身上那份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戒备收敛得一干二净,换上一副略带惶恐的表情,快步上前拉开了院门。
“大师兄。”叶归尘对着门外的青年躬身一礼,姿态谦卑恭顺。
“师弟不必如此多礼。”赵乾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扶住他的手臂,掌心温热,力道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
他的目光越过叶归尘,在院内缓缓扫过,口中发出赞叹:“好一处洞天福地,不愧是听风小筑,此地的灵气浓郁程度,几乎快要凝成实质。看来师尊她老人家,对师弟当真是青眼有加。”
言语间,他手腕一翻,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出现在掌中,递到叶归尘面前。
“师弟先前遭逢大难,想必根基有所亏空。为兄这里恰好寻得了几味滋补元气的药材,虽非什么稀世奇珍,但用于调养身体,想来还是有些用处的。你且拿去,每日取些许炖服,对你恢复大有裨益。”
叶归尘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依言打开了木盒。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绸缎,上面躺着几株形态干瘪、色泽暗黄的参状根茎,旁边还有几片边缘破损的菌类,其上灵气波动极为微弱,几乎与凡物无异。
若非对药理一道颇有涉猎,寻常人恐怕只会当做是些寻常山货。
但他却一眼认出,那几株根茎并非人参,而是一种名为“锁魂须”的阴性草药,而那几片菌类,也非灵芝,是名为“腐骨菌”的毒物。
两者单独服用,少量倒也无碍,可一旦混合,再以灵气催化,便会化作一种慢性毒素,日积月累,足以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修士的根基,使其灵力滞涩,修为再难寸进。
对于凡人而言,更是会损及神魂,令人终日昏沉,形同痴傻。
叶归尘心中一片冰冷,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将木盒盖好,连声道谢:“这……这如何使得!此物太过贵重,师弟愧不敢受。”
“诶,你我既为同门师兄弟,说这些便见外了。”赵乾摆了摆手,顺势拉着他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不见外地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两人各斟了一杯灵茶。
茶水入杯,雾气袅袅。
“师弟有所不知,你现在可是咱们合欢宗上下瞩目的人物。”赵乾轻啜一口茶,话语里透着一股莫名的意味,“师尊她老人家,向来不轻易动情,可一旦动了,那便是真正放在了心尖上,把你当做了心头肉。”
“我……我不过是运气好些,蒙师尊不弃,垂怜一二罢了。”叶归尘低下头,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运气,有时候比天资根骨更为重要。”赵乾淡然一笑,将茶杯放下。
“不过,师尊的这份看重,终究是外物。师弟你也要明白,这份恩宠,你得有本事抓牢了才行。”
“宗门之内,人心叵测。明面上,大家碍于师尊的威严,自然不敢对你如何。可这背地里,盯着你这听风小筑位置的眼睛,可不在少数。你如今身居高位,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脚下若是没有根基,风一吹,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叶归尘端着茶杯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收紧了一分。
赵乾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继续说道:“为兄今日来此,便是想与师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也算是我这做师兄的一点心意。”
“咱们合欢宗,修行的是媚术与双修之道,最是讲究心性与手段,可不像那些名门正派,讲究什么仁义道德。在这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在师弟你之前,也并非没有一来便得师尊青眼的弟子。”
“譬如当年的六师弟,他天生媚骨,姿容绝世,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奇才。师尊也曾对他宠爱有加,让他住进了这听风小筑。”
“可惜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后来一次外出执行宗门任务,据说是遇上了魔宗的余孽偷袭,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身死道消了,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未能寻回。”
他又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人:“还有五师弟,他在丹道上的天赋,堪称本宗第一。师尊对他同样寄予厚望,宗门内的灵药资源任其取用。”
“结果呢?一次炼制四品丹药时,他急于求成,错估了丹火的威力,最终心神失守,引得丹炉爆裂,自己也被炸得神形俱灭。”
赵乾的语气平淡如水,仿佛只是在陈述两件微不足道的旧事。
“所以啊,小师弟,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师尊的新鲜感,总有过去的一天。到那时,没了这层庇护,这宗门之内,看似和睦的师兄弟,都可能成为催你性命的恶鬼。”
“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莫要步了他们的后尘。”
叶归尘的面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着赵乾深深一揖到底。
“多谢大师兄金玉良言,归尘……归尘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赵乾见他这副被吓住的模样,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伸手将他扶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咱们师兄弟之间,理当互相扶持。日后若有修行上,或是人情世故上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为兄的洞府寻我。”
两人正说着,院外又来了一人。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是执法堂的制式服饰,神情冷峻,步履沉稳。他走到院门口,先是对着赵乾拱了拱手,而后才看向叶归尘。
“见过赵师兄,见过叶师弟。”
他从腰间的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灰布袋,径直递给叶归尘。
“奉执法堂钱长老之命,为新晋亲传弟子叶归尘,送来本月份例。”
叶归尘依言接过,神念微动,探入其中。布袋内空间不大,只零零散散地放着五块下品灵石,两只装着聚气丹的白玉小瓶,以及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书写着《合欢宗门规戒律》。
这点东西,莫说与亲传弟子的份例相比,便是连外门弟子中资质尚可者,都远远不如。
那执法堂弟子面无表情,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道:“依照宗门规矩,新晋弟子入门首月,份例皆按此标准发放。叶师弟日后若想获取更多修行资源,需凭宗门贡献点,自行前往功德殿兑换。”
说罢,他再次拱手一礼,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全程没有丝毫多余的言语。
赵乾眼角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一丝笑意一闪而逝,又被他很好地压了下去。
他再次拍了拍叶归尘的肩膀,温言安慰道:“师弟莫要往心里去。钱长老执掌执法堂数百年,一向铁面无私,只认规矩不认人,并非是刻意针对你。”
话虽如此,但这其中敲打的意味,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这分明是在借宗门规矩,告诉所有人,宗主的个人宠爱,大不过立宗万载的规矩。
赵乾又安抚了几句,闲谈片刻,见火候已到,便起身告辞了。
他走后没多久,院门又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这次连门都未敲。
来的是三师兄和四师姐,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名气息深厚的金丹期亲传弟子。
几人径直闯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将叶归尘围在中间,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
“哟,这就是师尊新收的小师弟?这皮相,长得是真不赖。”那被称为四师姐的妖娆女子伸出纤纤玉指,捏住叶归尘的下巴,迫使其抬起头,左右端详着,口中啧啧有声。
三师兄则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游走,最后停留在他的丹田气海位置,嘿然笑道:“奇怪,当真是一丝灵力也无。区区一介凡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能让师尊这般另眼相看?小师弟,不妨给师兄们传授传授经验?”
叶归尘只是僵硬地站着,缩着脖子,垂下眼帘,一言不发,任由他们评头论足,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这副任人拿捏的软弱模样,反倒让几人很快便失了兴致。他们本以为能看到一些不甘或愤恨,却只看到了一片死寂。
几人自觉无趣,又调侃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荤话,便说说笑笑地结伴离去了。
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叶归尘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脸上那副懦弱惶恐的表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院门口的阴影里。
是二师姐,李月蓉。
她没有进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了叶归尘一眼。
“你跟我来。”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警惕。
叶归尘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外一处被假山遮蔽的僻静角落。
李月蓉从袖中取出一个触手温润的青色瓷瓶,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这是三品丹药凝碧丹,有固本培元,修复经脉暗伤之效,对你如今的状况应有些用处。”
她说完,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用近乎气音的音量再次开口。
“在这合欢宗,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尤其是……大师兄赵乾。”
话音未落,她便转身急步离去,身形很快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拐角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归尘低头看着手中冰凉的瓷瓶,又抬头望向她离去的方向,嘴唇微动,终是无声。
他回到院中,拔开瓶塞,一股精纯而清新的药香扑鼻而来。他将丹药倒在掌心,那是一枚通体碧绿,丹蕴流转的丹丸,品质上佳。
他没有立刻服下,而是将丹药凑到鼻尖,闭上双目,神念分出一缕,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仔细辨别着丹药内蕴含的每一种药力。
片刻后,他睁开眼,确认此丹并无任何问题,确实是疗伤固本的纯正丹药。
他将丹药重新装回瓶中,贴身藏好。
夜深人静。
听风小筑内,叶归尘面无表情地将赵乾送来的那个紫檀木盒,连同里面的“滋补药材”,一同扔进了院角专门处理废弃物的禁制光幕中,瞬间化为飞灰。
他回到屋中,盘膝坐于床榻之上。
他从白日里领取的份例中,找出了那本名为《天地阴阳交感经》的薄薄册子,翻看起来。
上面的法诀颇为粗浅,他神念强大,只扫过一遍,便已将所有心法口诀尽数烙印于脑海之中。
他闭上双目,按照心法所述,尝试牵引周遭的天地灵气入体。
然而,屋外那浓郁到近乎液化的灵气,却仿佛一道道固执的溪流,无论他如何以神念引导,都只是从他身体周围流淌而过,没有一丝一毫愿意进入他的经脉。
他仿佛一块顽石,被隔绝在了这片灵气的海洋之外。
他不信邪,沉下心神,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从外界引气,而是催动神念,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缓缓沉入自己死寂一片的丹田气海,试图去触碰那两股蛰伏在最深处,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然而,就在他的神念刚刚触及那片混沌区域的边缘。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尖锐刺痛,猛然自气海的最核心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那两股原本在他体内勉强维持着平衡的恐怖力量,似乎被他这一丝微不足道的意图彻底惊动。
一股力量冰冷而霸道,带着改造和奴役的意志,化作无数根无形的尖针,疯狂地刺向他的神魂本源,要将他的自我意识彻底碾碎,改造成一具只知服从的傀儡。
而另一股力量则混沌而贪婪,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欲望,化作一个旋转的漩涡,要将他的血肉、经脉、乃至神魂,都彻底吞噬,化为自身的养料。
两股力量在他的丹田内疯狂冲撞、撕扯,将他那本就脆弱不堪的修行根基搅得天翻地覆。
“呃……”
叶归尘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滚落,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闷哼。
他体内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经脉如同被吹胀的气球般鼓胀起来,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根基欲裂,整个身体仿佛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炸开的丹炉。
他想立刻收回神念,停止这自杀般的举动,却骇然发现,那两股力量已经如同脱缰的野马,彻底失控,不再受他任何意志的约束。
剧痛,正从丹田蔓延至四肢百骸。